现实《我最好的朋友想去死》已完结

“二零零四年九月四日,重庆开县爆发了两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渠口镇一座桥梁被冲毁,一人失踪未卜,现正全面搜索。”

医院里,我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大厅中捧着热水神情呆滞地听着电视里的播报。

那正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害死了他。

……

一天前,龙泉村西边的一座平房内。

我留着哈喇子做着美梦,梦里追着的大母鸡眼看就要到手,忽然脚底踏空,身体猛地下坠,屁股传来一阵疼痛,皱眉往上一看,原来是草席破了个大洞掉到了水泥地板上,睡眼惺忪地捂着屁股痛叫一声,回忆着刚才梦里的大母鸡,那么大啃起来一定很有嚼劲……

外头传来了爷爷的粗嗓门。

“圆妹仔,早上想吃啥子?”

我兴奋了起来:“吃鸡!”

“啥子?”

“我想吃鸡!”

“你要吃面?”

我加大了声音:“鸡,我想吃鸡!”

“吃面?”

“吃鸡!”

“吃面?”

“对,吃面……”我无奈妥协,失落地从床底爬了出来,严重怀疑爷爷是故意听错,想把上回趁便宜买的一大袋面吃完,随意抓过床头的蓝白色校服外套套上,照例趴在隔壁上了锁的屋子窗台上向里张望,透明玻璃窗后的红色窗帘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只能从中间的缝隙中窥见房内的摆设,深红色的高矮柜中围绕着一张八九成新的席梦思床垫,我紧紧地盯着它,仿佛已经躺在床上,感受到了它的软绵舒适,脊椎骨都得到了放松,眼里满是向往,爷爷粗暴地喊声又打断了我的幻想。

“面煮好了,还不过来!”

我只好悻悻地收回目光,老实地坐上了桌,试探性地跟爷爷说起了草席烂了的事,想让他把隔壁屋子开给我睡。

“当然不行!”爷爷一如往常地拒绝:“你就晓得打那间屋的主意,你妈走之前把门锁了就是为了不让你进去搞破坏,天天上蹿下跳,真给你住进去没两天肯定把床跳塌了,那些家具可都是你妈结婚的时候做的,花了不少钱,哪能让你楞个祸害。”

我还是不死心:“可是我的草席已经坏了……”

“找块布补起就是。”爷爷开始唠叨:“我们以前那个年代哪有草席可以睡,都是跟兄弟姐妹一起睡稻草堆,你现在有一间屋还不识好,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话我听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耳朵都起了茧子,敷衍地点着头,加快了吃面的速度,放下筷子就跑。

“书包,书包不要了,都初二了还一点记性都没有。”爷爷举着书包在身后喊。

我回头抓过书包跑进了隔壁的二层小楼,把泛白饭桌上的书包挂在胸前冲里喊:“叶河,你搞快点要迟到了!”

清瘦高挑的叶河对着镜子理了理校服梳了梳头发,不急不忙地抓起靠在墙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我看得心急,边往外走边向后抱怨:“你说说你,明明晓得自己有只脚短一截就起早点,每回都要我等,你倒是不会被骂,我都因为连续迟到一周被广播通报批评了。”

叶河依然不紧不慢:“是你每回来得太晚,如果不是我妈要我等你一起上学,我早一个人走了。”

我笑出了声:“还早一个人走了,我还不知道你,每天出门前不是这里搞一下就是那里搞一下,就你那小平头有啥子好收拾的,哪回不是我催你才肯出门。”

叶河一脸端正:“整理仪容是每个学生的责任,难道你忘了上回校服衣领没整理好被骂的事了?”

“那些学生会一天到晚就知道找我的麻烦!”我不满地嘟囔,目光忽然被路旁的橘子林吸引,诧异地问:“王婶家的橘子今年结果了呀?”

叶河点了点头,一转头瞥见我神色不对,警惕地问:“你想干啥子?”

我脚步一转就往橘子林走。

叶河一惊,压着声在后面喊:“周圆圆,你赶紧回来,再不去学校要迟到了!”

“迟到就迟到,反正也被骂惯了。”我拉开叶河的书包一手一个橘子往里塞。

“周圆圆!”叶河吓坏了,赶紧走了过去:“你屋头也有橘子树摘别个屋头的干啥子,要是被王婶看到肯定会放大黄狗咬我们!”

“谁让王强那小胖子前几天偷摘我屋头的橘子,被我发现了怎么喊都喊不住,这回他屋头的橘子熟了我还不报仇雪恨,你放心,今天赶场,王婶肯定去赶场了。”

哪想我话刚说完身后就响起了王婶尖锐的怒吼。

“你们两个狗崽子在干啥子?!”

我惊然回头,瞧见王婶身旁的大黄狗嚎叫着扑了过来,赶忙从叶河的书包里摸出哮喘喷雾塞到他手里,背起他狂奔!

“给我站到!”王婶和大黄狗紧追不舍。

“汪,汪,汪!”

狗叫声越来越近。

我越来越害怕,迅速抽出一只手从叶河的书包里掏出刚偷的橘子用力往后扔,第一个没中,第二个也没中,终于在第三个的时候打中了大黄狗的头!

大黄狗嗷呜一声向右歪去,脚下又踩到一个,噗通一下摔在了地上!

我心里狂喜,赶紧用最快的速度带着叶河跑,等王婶跑到大黄狗那,我和叶河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她无奈喘着粗气停了下来,看着无人的路感叹:“这胖妹儿跑得倒是快。”

托狗的福,我和叶河赶在上课铃响前到了学校。

第一节是英语朗读,吊车尾的我张着嘴含糊不清地混在其中,想起早上逃过一劫不免有些得意,竟听到朗读声中夹杂着爷爷的怒喊,笑着摇了摇头,一定是我听错了,爷爷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圆圆,你给我出来!”

那声音却越来越明晰。

我愕然侧头,惊见爷爷拿着根藤条冲进了教室,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往外拖。

“爷爷,你干咋子呀!”

“你自己做的事心里没数吗?”

我以为是偷王婶橘子被发现,心虚地低下了头。

爷爷却说:“你是不是偷周叔家的桃了?”

“啊?”我错愕抬头,眼底一片茫然:“我没有偷周叔家的桃啊。”

“还说没偷,你周叔都说看到两个穿校服跟你和叶河差不多身形的人偷的。”

“穿着校服的就是我和叶河吗?”我大声辩解:“整个学校的学生穿的都是校服,怎么就说是我和叶河偷的。”

“除了你谁还这么皮,我们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没有!”

“还说谎!”爷爷抓着我的手臂一藤条打在我的背上,疼得我直叫唤。

“我都说没有偷周叔的桃,叶河有哮喘,我怎么可能带他去偷毛桃?”

“你不说这个还好,怎么会有你这么不懂事的人,明知叶河有哮喘还带他去偷毛桃,万一出了啥子事我们倾家荡产也不够赔!”

“我真的没有!”我委屈地涌上了泪。

叶河见状杵着拐杖出来想帮着解释:“周爷爷……”

“叶河你别帮她说话。”爷爷打断了叶河的话:“我还不知道她,一天就会惹事,要是再不教训怕是得翻天!”

他说着又高举起藤条。

我害怕得耸肩闭眼。

“周爷爷,有啥子话我们去办公室好好说,啷个能打孩子呢!”幸好班主任及时赶到,大声喝止。

爷爷才放下了藤条。

我本以为班主任会帮我说话,谁知班主任把我和爷爷领到办公室后却说:“娃儿还小,犯错正常。”

我赶紧再次说:“老师,我没有偷桃。”

“你这娃儿,偷了就偷了,承认了还是乖娃娃。”班主任有些失望地看了看我,又转向爷爷:“周爷爷您别太生气,这个年纪的娃儿本来就难管……”

班主任剩下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不明白为啥子所有人都不听我解释,我是调皮但也不会不顾叶河的命去偷毛桃,为啥子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为啥子所有人都指责我,情绪低落地回到教室,班上的同学们看着我窃窃私语,我烧红着脸不敢抬头,不知怎么度过的这一天。

晚上,我再次从床上掉到了床底,这回连床架都断了一根,看着上方越来越大的洞,压抑了一天的情绪再也忍不住,从屋外捡起一块大石头砸起了妈妈屋子的锁,巨大的声响吵醒了爷爷,他出来看见又指着我骂。

“你个瓜眉日眼的又在干啥子?”

我目光坚定:“我要睡妈妈的屋。”

“我不是跟你说了那屋里家具是你妈结婚的时候做的,花了不少钱,不能让你祸害。”

“为啥子让我睡就是祸害,我是妈妈的女儿,我不信她不给我睡,是你不愿意让我睡!”

爷爷无奈叹气:“就算我让你睡也没有钥匙,你妈走的时候把钥匙带走了。”

“那是她不晓得我的床会坏,要是晓得我的床坏了一定会寄钥匙回来的。”

“我今天已经去村委会打过电话给你妈了,她说不寄回来。”

“你骗我,她知道我的床坏了怎么会不寄钥匙回来。”

爷爷不胜其烦:“她天天要上班哪有时间去寄,这屋子你睡不成,莫在这里叫了,赶紧回去睡觉,要是明天再迟到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不忿地站在妈妈的屋前久久不愿离去,不愿相信妈妈不肯寄钥匙回来,一定是爷爷没有把我床坏了的事告诉妈妈,长久的不满和委屈让我生出一个后悔一生的决定。

我要去找妈妈拿钥匙,证明爷爷是骗人的。

当晚我就趁着爷爷熟睡摸进了他的房间,偷走了放在柜子里的十个硬币。

又怕他醒了会到街上逮我,天还没亮就背着书包去了隔壁村,昨天是我们村赶场今天轮到隔壁村了,鸡鸣天晓,街上渐渐热闹了起来,周边村子的摊贩把道路两边塞得满满当当,第一班去重庆的大巴缓缓驶入车站,我立刻迎了上去,可还没开口售票员就打量着我的校服问:“你这妹儿读书天不读书想去哪?”

我一时语塞。

售票员见多了我这样的孩子,摆了摆手驱赶:“好生去读书,莫再这里瞎晃。”

“我……”我还想说些啥子,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失落地低下头,转头望见不远处的面包车司机正在拉客又跑了过去:“叔叔,去不去重庆?”

面包车司机虽然看见了我身上穿的是校服,但并没有说啥子,伸出了两根手指:“二十。”

“二十?”我喊出了声:“大巴车才十块。”

面包车司机看准我坐不上大巴车把我当水鱼宰:“就二十,爱坐不坐。”

我从裤兜里掏出硬币仔细地数了好几遍,硬着头皮开口:“十块……得不得行?”

“十块?你当我是大善人,坐不起别在这里耽误我做生意。”面包车司机不耐烦地转头。

我颓然地看着手里的硬币,难道要就这么回去,就这么回去一定又会被爷爷打一顿继续睡破床……

“你这没长眼的瓜脑壳,老子的位置也敢霸!”

这时一道怒吼忽然惊醒了我,我猛然转头,见一皮肤黝黑身形健壮的大汉一把掀翻了一辆载满橘子的三轮摩托车对干瘦的摊主骆老汉拳打脚踢,赶忙避远了,那年老体弱的骆老汉哪是大汉的对手,抱着头蜷成一团不敢反抗,好一阵大汉才停下,把自个一板车的羊角梨推到了骆老汉刚才摆摊的位置。

骆老汉眼睁睁看着位置被占却无可奈何,费力地站起来想把三轮车掰正,可脚太疼使不上力气又连同车一起摔了下去!

我下意识地去扶,帮着一起抬正了三轮车。

骆老汉还没来得及说谢,看到掉落的橘子被行人踩踏,赶忙蹲下来拾捡,但赶场的人实在太多,任凭他怎么抢救四处散落的橘子也仅仅救回来几十个,心疼地盯着滚落到大汉脚下的橘子。

我看他这么舍不得橘子,忽然觉得昨天扔橘子的行为太浪费,尽管也怕大汉,还是鼓起勇气趁大汉给客人装梨时钻进大汉的摊位下捡回橘子扔回了他的三轮车里。

骆老汉诧异地望着我。

我不想就这么放弃回去,看到又有几辆面包车驶来转头挤上去问,但最少都要十五块,沮丧地抱着书包坐在街边,一双满是泥泞的绿布鞋出现在眼前,茫然抬头,发现竟是骆老汉。

“妹儿,你是不是要去重庆?”

我愣了一瞬:“对,是……要去重庆。”

“十块,我开车送你去。”

“啊?”我不可置信地跳了起来:“真的?”

骆老汉点头:“就是我这个肯定没有大车快。”

“能走已经很好了。”我欣喜若狂,赶忙从裤兜里掏出硬币想给骆老汉,却发现原本十个硬币只剩下五六个,一下慌了:“啷个会少了几个?”

赶紧回想刚才都干了啥子,目光不由自主地往羊角梨摊望去,恰好望见大汉从地上捡起几个硬币放进了裤兜里,那肯定就是我的硬币,一定是刚刚捡橘子时掉在他的摊位下了,可就算我去问他也不会承认的,说不定还会像骆老汉一样被打,急得不知所措。

“周圆圆。”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后传来,我茫然侧头,居然看见了叶河:“你啷个在这?”

叶河反问:“那你又为啥子在这?”

我反应过来:“你跟踪我?”

叶河没有回答,而是又问:“你是想去找你妈妈拿钥匙吧?”

我愣住:“昨晚你听见我和爷爷的话了?”

叶河点头:“你声音那么大想听不见都难。”

我紧张地看着叶河:“那你……”

叶河说:“我有钱,我陪你去。”

我再次愣住。

“不过钱要到了再给。”叶河夺过我手里的硬币,把拐杖扔上了三轮车:“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我怔怔地看着空落落的手,带着些茫然解开三轮车后板上的孔锁把叶河扶了上去。

骆老汉也没介意到了再给钱,开动三轮车驶出集市。

三轮车轰隆隆地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颠得我屁股都快裂开,但想到不久就可以见到妈妈,这点颠簸又被我抛在了脑后,主动向骆老汉搭话:“叔叔,你是哪个村的呀?”

不知是柴油发动机的声音太大还是骆老汉本来就寡言少语,我没能听到他的回答,又问:“你屋头种了很多橘子吗,我爷爷也种了很多橘子,不过今年来收的人很少,不好卖。”

骆老汉依然没有作声。

我失落地瘪了瘪嘴,不再自讨没趣,又把话头转向了叶河:“你今天不读书回去肯定会被你妈打一顿。”

叶河低下了头:“我妈要和隔壁村的王木匠结婚了。”

“啊,啷个突然?”我很是诧异:“那你不是要有新爸爸了?”

叶河苦笑:“王木匠说不想看到……”

“哎!”我突然看见前面三叉路口有个交警,赶紧拍了拍叶河,他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了交警,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要是被交警赶回去就见不到妈妈拿不到钥匙了,好不容易出来怎么能就这么回去。

交警瞧着骆老汉的三轮车里载着两个穿校服的学生,自然要查问,招了招手示意他停车,走上来询问:“今天是周三你要带两个娃娃去哪?”

私自载人营运是要罚款的,骆老汉紧张得额头冒出了汗珠,好半响没能憋出一句话。

我看着交警眼里的怀疑越来越深,赶忙抓起叶河的拐杖冲他笑了笑:“我同学今天上学路上把脚崴了,我就喊爸爸带他去医院看看,我们还借了爷爷的拐杖呢。”

交警怀疑地在我们三人间打量。

“是不是呀,爸爸。”我推了推骆老汉的肩。

“是,就……是。”骆老汉磕磕绊绊地回答。

交警仍未收回目光。

“警察叔叔你要是不信,我喊我同学走两步给你看看。”我说着就想拉叶河起来。

“不用了。”交警看我一脸急切放下了疑心,退开挥了挥手:“走吧。”

“谢谢。”我连连道谢,拍了拍还在发愣的骆老汉:“爸爸,我们快走吧。”

骆老汉慌张着拧动把手,直到交警的身影成了个点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这才向我打开了话匣子:“你这妹儿也太大胆了,连警察也敢骗。”

我一脸无奈:“我也是没办法,不能就这么回去呀,叔叔今天的橘子没卖成还要罚款那不是太可怜了。”

骆老汉叹了一声:“现在哪都要花钱,是我没本事,我这辈子就想要个娃儿,今年婆娘好不容易怀上了,这回借了个车从开县过来,就是听说这两天赶场橘子卖价还可以,想赚点钱给她买补品,没想到……”

“那个卖羊角梨的也太过分了,赶场摆摊哪有哪个位置是谁的,都是先到先得,他分明欺负人……”

“又有啥子办法……”骆老汉无奈。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一会就到了开县。

天空渐渐笼上了乌云,要下雨了。

骆老汉看了看天,喊了声不好:“我屋头还晒起一院子谷子,婆娘身子又不方便,要是被打湿了这一年就白做了!”

我当然知道谷子对一个农民的重要性,虽然很想快点见到妈妈,但是不忍心骆老汉一年的辛苦打水漂,主动说:“叔叔你别急,我们陪你回去收。”

“这……”骆老汉不好意思:“本来是我带你们去重庆,哪好意思让你们帮我收谷子。”

“叔叔以这个价钱载我们本来就是人情,我们就当还你这个人情,你也别推脱了,谷子要是真湿了又得亏一大笔钱,年都不好过了。”

骆老汉犹豫了会点头:“那好嘛,收了谷子我给你们煮鸡蛋吃。”

“好。”我笑着答应。

雨珠一滴一滴地落在谷子上。

我们赶到骆老汉的院里时雨已经下了起来,七手八脚地帮着把谷子推到一起用铁铲装进箩筐,好不容易赶在雨大前把谷子都收进了屋里,打量起了屋里的摆设,掉灰的土墙、泛黑的木凳和缺着口的瓷碗无一不诉说着他家庭的穷困,好奇地问:“怎么没看见嬢嬢?”

骆老汉才注意到自个婆娘不在屋里:“可能在附近的麻将馆打麻将,我去找找,别是在哪里回不来了。”

他披上蓑衣带上斗笠着急地走了出去,幸好田地里没人,又去了麻将馆,牌局已散,大家都赶回家收谷子了,只有一个挺着大肚的中年女人和麻将馆老板嬉笑着嗑着瓜子,他看到女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你在这里,我还怕你在哪里摔了。”

和谐的气氛被打破,周韵不满地斜了一眼骆老汉:“哪有那么容易摔,你一天瞎操心。”

麻将馆老板瞧见骆老汉穿着滴雨的蓑衣想进来,连声喝止:“站到站到,你莫进来,等下屋都给你打湿了。”

骆老汉踏进去的脚一下收了回去,讪讪地站在门口。

麻将馆老板想起早上看到骆老汉摘了一车橘子出门,偷偷给一旁的周韵使了个眼色,随即转向骆老汉:“你来得正好,你婆娘刚在我这输了五百,你来了就把钱还了。”

“五百?”骆老汉惊住。

他一年也仅仅能赚到千把块,难以置信地问:“你打啥子麻将一天能输五百?”

周韵瞟了眼麻将馆老板,现编现造:“不是麻将,是我看他们都在下注就跟着下了几注,没想到身上的钱输了借的钱也被吞了,你就看在娃儿的面上帮我还了吧。”

骆老汉十分为难:“我今天橘子没卖成哪有钱给你还。”

“啊?”周韵瞬间变脸:“没卖成,你啷个一点事都做不好?”

骆老汉低头解释:“都是因为今天摊位被人抢了所以才……”

“我哪管你那么多!”麻将馆老板可没啥子耐心,抄起一旁的扁担对准了周韵的肚子:“今天你要是不把钱还了,我就把她肚里的娃儿打落!”

“别!”骆老汉赶紧喊。

麻将馆老板伸出了手:“那就把钱还来!”

骆老汉窘迫地小声请求:“我身上真的没得好多钱,您看能不能分期,一年还一点……”

麻将馆老板笑了一声:“一年还一点,你在做梦呢,我还不晓得你们,还着还着还找得到人?你别七拖八挪的,今天必须还钱,不然我不仅把你婆娘肚里的娃儿打落还把她卖出去,让你这辈子都没有指望!”

他说着假把意思地打了下周韵的肚子。

周韵立刻装作痛苦地捂住了肚子:“啊!”

骆老汉这辈子就想要个娃儿,听到周韵的惨叫一下慌了神,本能地去夺扁担,反被麻将馆老板一把推在地上,转身拖着周韵往外走:“看你这样子是不想还钱了,我不可能白白把钱给了你婆娘,既然你不想还,我现在就把她卖了!”

“不要!”骆老汉大惊失色,爬起来抱住了麻将馆老板的腿:“我还,我还!”

麻将馆老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骆老汉:“那你打算怎么还?”

骆老汉哪有什么别的办法搞钱,脑海里忽然闪过了我圆嘟嘟的脸,一番挣扎后说:“我屋头有个小妹崽,我把她给你。”

麻将馆老板眉头一挑,有些兴趣:“小妹崽?”

骆老汉连忙说:“对,十三四岁身体好得很。”

麻将馆老板诧异地看着骆老汉:“你平日里看起来老实也做这种买卖?”

骆老汉哪里想卖我,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

“那就先带过来看看质量,同村几十年我也不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要是那个小妹崽还可以,你婆娘欠我的钱可以一笔勾销。”

骆老汉怎么也迈不动脚,内心备受煎熬,但对上周韵委屈害怕的眼神,终是心下一狠冲进了大雨中。

他也是没办法,不然婆娘会被卖,没出生的娃儿也会死。

一命换两命,值得!

狂风肆啸,暴雨如注,如刃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几乎看不清前方的石板路,乱飞的橘子叶盖住了他的眼,他伸手抹掉,又接二连三地盖了上来,似乎是想阻拦他的脚步,他一片又一片地扯下,耐心被消磨干净,表情阴狠地抹了一把脸小跑了起来,可就在还有几百米到屋子时忽然踩到突起的石子,脚下一滑,重重地砸进了泥坑里,污水灌入鼻腔,窒息的感觉阻断了他高涌的恶意,慌忙爬起来用嘴大口呼吸着空气,思绪逐渐清朗,整个人猛然顿住,双眼迷茫地盯着远处的屋子。

他在干啥子?

居然想用一个娃儿的命去换他婆娘和娃儿的命?

那个孩子没有错,她甚至是个善良体贴的孩子。

他怎么能这么做?

是不是疯了?

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悔恨和愧疚涌入胸腔,跌跌撞撞地往麻将馆跑。

他要去告诉麻将馆老板,他不能这么做,不能伤害无辜的孩子,可还没到麻将馆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周韵娇滴滴的笑声。

“还是你有办法,三两句就白得了一个小妹崽,那骆老汉也是傻的,那么大年纪还以为我肚里的娃是他的,等娃生了让他帮我们养大,一分钱都不用花,我看他那个焉样也活不了几年,等在他身上捞够了钱,我们去城里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好,好!”麻将馆老板连连答应。

骆老汉一股凉意从脚窜到头顶,顿时僵住了身体,缓慢地挪动到门口。

周韵看到骆老汉吓了一跳,慌张地提起了笑:“骆哥……”

骆老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回想起刚才的挣扎无助,觉得他就像个傻子,低头瞥见靠在门边的锄头,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

惊雷炸响,雷声掩盖了麻将馆里发生的一切。

我在骆老汉的屋里等了大半个小时还没等到他回来,有些不耐烦地向外张望,转头见叶河坐在桌旁拿着我的作业本写着啥子,好奇地靠近:“你在写啥子?”

叶河用手挡住了作业本,显然不想让我知道。

我不满地哼了一声:“不看就不看,肯定是日记,写了记得撕走,免得到时候还是被我看见。”

叶河没有说话,低头继续写着。

骆老汉这时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我高兴地笑,发现骆老汉身上的蓑衣斗笠已经不见,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笑容又落了下来:“叔叔你走的时候不是穿了蓑衣带了斗笠,怎么淋回来了,嬢嬢呢?”

骆老汉失魂落魄地走进屋里,看着屋里的一切,脑海中浮现出他和周韵在这屋里的幸福时刻,不愿相信一切都是骗局,连她肚里的娃也不是他的,辛苦了一辈子,一瞬间啥子都没了,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抓起盖谷子的薄膜递给了我,语气中透着冰冷:“谷子收了,雨也快停了,走吧,早点走早点到。”

“这么快就走?”我讶异骆老汉的急切,瞧着外头的雨逐渐变小是像快停了,也想快点见到妈妈,犹豫了会转头对叶河说:“那叶河我们走吧。”

叶河点了点头,把作业本收进了书包。

三人又踏上了旅程。

没想到雨不停反大,很快又变成了暴雨,薄膜被风吹走,我赶紧把书包盖在叶河的头上,我有事还好叶河有事我就死定了,朝仍在往前开的骆老汉喊:“叔叔,雨又大了,我们找个地方躲雨吧,不然你感冒了怎么照顾怀孕的婆娘?”

怀孕的婆娘?

骆老汉本就不平稳的心再次受到刺激,愤怒的把把手拧到了底,三轮车瞬间冲上了更生桥。

我吓得抓紧了车边,不知所措地喊:“叔叔,你啷个了?”

骆老汉好似没听见我的话,三轮车在大桥上越开越远!

暴雨导致了水位上涨,河水一波一波地撞击着桥墩,桥面摇摇晃晃。

我害怕极了,大声呼喊:“叔叔,桥在晃,你快停下来!”

骆老汉被无尽的怒火与绝望占据了内心,无法从中抽离出来。

我只能不停地喊:“叔叔,叔叔!”

大桥越来越晃,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传来,桥面逐渐开裂,碎石四溅,一块巨石撞在三轮车的轮胎上,三轮车猛地侧翻,我们瞬间飞了出去砸在满是石块的桥面上,急速倾斜的桥面让我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上方的叶河想抓住我,也跟着我一起往下坠!

骆老汉这么一摔才彻底清醒过来,望见我和叶河快掉下桥,一个飞扑,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手抓住了叶河的手,幸好此时大桥停止了倾斜,他用力地想把我们都拽上去,奈何我一个人就有百来斤更何况再加上叶河的重量,根本拉不上去。

我哪里遇到过这种事,瞄了眼底下奔涌的河水吓得六神无主:“叔叔救我!”

骆老汉费劲了力依然拖不上来。

大桥再次晃动,断裂的桥墩让倾斜坡度变缓了一些,但也让我又往下坠了一截,惊得大声尖叫:“啊!”

骆老汉因这颠簸险些松了手,再次抓紧了我和叶河,可仍然拉不上来,巨大的重量压在他本就瘦弱的双臂上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

我挣扎着伸出另一只手想抓住桥边减轻骆老汉的负担,没想到越挣扎他越快拉不住,他急忙喊:“莫动了!”

我不敢再动。

叶河望着骆老汉满手青筋面部充血,知道他快撑不下去了,再拖下去我们三个人都得死,转头看着惊恐的我:“早叫你少吃点了。”

“都啥子时候了,你还骂我!”我不忿地转头,却见叶河扯开了骆老汉的手,双眼猛地放大。

叶河对我笑了笑,随即噗通一声坠入河中,瞬间没了踪迹。

我整个人怔住,惊声大喊:“叶河!”

回应我的是波浪拍打桥墩的巨响。

骆老汉也是一惊,可叶河已经落水,两只手紧抓着我的手用力把我拽上了桥面,想把我拖到桥边。

“我要去救叶河!”我没想到叶河会为了让我能活下去放弃自己的命,转头想从桥上跳下去。

骆老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强行把我拖下了桥。

我不停地挣扎,终于挣脱开骆老汉的手,想再次跑上桥。

骆老汉已经用尽了力气,踉踉跄跄地追上我使出全部力气给了我一巴掌:“雨那么大,桥面才正过来,要是桥墩再被冲落整条桥可能都会毁掉,他为了救你已经落到河里了,如果你也落到河里,他不是白白送了命?”

我的脸被扇歪过去,冰冷的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愤怒地推了骆老汉一把:“是你,都是你雨还没停非得走,我都让你停下来,你还继续开,是你害死了他!”

骆老汉的脸骤然变白,的确是他一意孤行又害死了人。

我又摇起了头:“不,是我,是我非得拿啥子钥匙,如果我今天老实的去上学,他就不会跟上来也不会死,爷爷说得对,我一天就知道搞事,该死的人是我!”

骆老汉听着我的哭诉,心底也十分难受。

“滴~呜~~滴~呜~~滴~呜~”

这时一阵急促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一辆警车朝我们急速驶来,后窗一名巡警冲我们大喊:“桥要塌了,莫在这里逗留赶紧走!”

骆老汉双眼猛睁,一下慌张了起来。

三名巡警很快下车,快步走来。

骆老汉想跑,脚却像是被钉在地上。

我眼底又燃起了希望,飞奔了过去,着急地说:“警察叔叔,叶河落到河里了,你们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有人落到河里了?”为首的巡警看了眼汹涌的河水,心里清楚人八成是没命了,叹了一声,掏出手机打电话回局里:“更生桥有人落下去了,派些人来支援。”

“叔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为了让我能活下去才主动扯开那个叔叔的手,你们一定要救救他……”

“你先别急。”巡警扶着我往警车走:“我看你们也受伤了,先去医院看看,一有消息我们会立刻通知你们。”

“我要在这里一起找他!”我挣扎着往回走。

另一名巡警及时拦住了我的去路,因我的不听话态度有些冷:“你莫添乱了,受了伤还乱跑啥子,万一你在这里有啥子事,我们还得分人照顾你。”

我顿时停住了脚步,回想起爷爷说我只会搞事的话,忽然不闹腾了,害怕再因为自己出啥子事,老实地坐上警车和骆老汉一起被送进了最近的医院,好在我们都只是擦伤,简单的涂了涂红药水。

巡警没有我爷爷的电话,于是打了电话给村委会,村委会很快派人找到了爷爷,不过两个小时,爷爷就和叶河妈妈赶到了医院。

叶河妈妈远远望见我捧着热水呆坐在大厅中立刻冲上来扣着我的肩质问:“叶河,我家叶河呢?”

爷爷也恨铁不成钢地骂:“你个瓜娃子怎么惹出这么大的事!”

我任由他们摇晃骂着,小声地道歉:“对不起……”

叶河妈妈又气又急:“周圆圆,你离家出走自己走就是了为啥子还要带上叶河,你明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和他相依为命,要是他有个好歹你让我以后怎么活?”

我眼眶泛红:“我不想的,是叶河主动跟来的,我没想到他会为了让我活下去扯开叔叔的手,是我的错,我不该逃学不该吃这么胖,如果我瘦一点,叔叔就能坚持到警察来,就啥子事都没有了。”

“叶河那么乖的孩子怎么可能主动跟着你离家出走,你别在这里找借口,把叶河还给我,还给我!”叶河妈妈情绪激动之下愤怒地拉扯着我的手臂。

“女士您冷静点!”一旁的巡警赶忙上前拉开了叶河妈妈,担心再起冲突,把她扶到了长廊尽头的椅上休息。

这时一名女巡警从大门走了进来。

我急忙跑了过去,着急地问:“姐姐,是找到叶河了吗?”

女巡警摇头,递上了我的书包:“人还没找到,但是捞到了这个,先给你送过来了。”

我失望垂眼,恍惚着接过书包,想起叶河曾在作业本上写过啥子,慌忙拉开拉链翻找出湿漉漉的作业本,上面的字迹已经晕开,幸好还能看出个大概,只见叶河用黑字笔写着:

“圆圆,在你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应该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十几年我拖累了太多人,也受到了太多的同情优待,不想继续做累赘,只要我走了,妈妈就能开始新生活,她为我扛了十几年,也该过幸福的日子了,你别难过,也别少吃,瘦了不好看。”

“谁说我瘦了不好看,自己刚刚落下去的时候还叫我少吃,现在又叫我别少吃,话都给你一个人说完了……”我忍不住抱怨,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叶河怎么会提前知道他会死?

回忆起他在三轮车上对我说的话,我猛然惊醒。

难道……

长廊尽头的叶河妈妈哪里坐得下,屁股刚碰到椅子又焦急地走了出来,刚巧看见女巡警站在我身边,立刻跑了过来:“是不是有我家叶河消息了?”

女巡警摇了摇头。

我慌忙把作业本往身后藏。

叶河妈妈注意到我的异常,狐疑地看着我:“你藏了啥子?”

我急忙摇头。

“拿出来!”叶河妈妈看出我瞒着啥子,强行抢走了我的作业本,看见里头叶河写的话,猛然僵住,整个人如遭雷击,好半响都缓不过劲:“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忽然双目圆睁,抖动着作业本质问我:“是不是你伪造的,一定是你伪造的!”

我缓缓摇头。

叶河妈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软了下去,她怎么可能认不出叶河的字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晚她和王木匠在一楼堂屋争吵的画面。

“不是我不想让你带着叶河,你也知道他的病一辈子都要吃药腿还是瘸的,将来就算毕了业又有哪个公司肯要他,还不是要你我照顾一辈子,我们年轻还好等老了怎么办?他反正是叶家的娃儿,你把他丢给他爷爷就是。”

“他爷爷都七十二了哪还有精力照顾他?”

“那难道你还有精力?你已经为他付出了十几年,屋里的家具为了替他治病都卖完了,以后还能卖啥子,自己都养不活又啷个养活他?”

“我……”

“先把自己养活了再考虑他,他是叶家的娃儿,他的伯伯叔叔不会看着他死,你把他交给他爷爷是最好的选择,你能松口气,他也能有书读。”

“这……”

“只要你把他放到他爷爷那里,我答应你,我们马上结婚,还可以有自己的娃儿,那个娃儿肯定不会像他一样是个残废,等将来也有人给我们养老还可以帮衬他,不然等你老了反倒成为他的负担。”

叶河妈妈陷入了挣扎,清楚王木匠说得对,但又不放心把叶河交给他爷爷,可想到将来的困境,犹豫许久后还是点了头。

“真的?”王木匠兴奋地抱着叶河妈妈转起了圈。

叶河妈妈吓了一跳,娇嗔着拍打着王木匠的肩:“你快放我下来!”

两人在堂屋嬉笑打闹,丝毫没注意到叶河已经站在楼梯的拐角。

她此时才意识到昨晚的话一定全被叶河听见了,锤着胸口,颤抖着双唇呜咽低吼:“原来是我害了我的儿子,是我,竟然是我?”

“嬢嬢!”我怕叶河妈妈伤到自己,赶紧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叶河妈妈恸哭不止:“你从来都不是我的累赘,你是我最爱的儿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你,我只是想把你送到你爷爷那里几年,生个弟弟帮你养老,没了你我还怎么幸福,叶河,你回来,回来啊!”

我听着叶河妈妈的声声呼喊,眼泪夺眶而出。

医院大厅里又插播了一则新闻。

“今日十六时十五分,更生桥附近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男尸……”

“叶河!”叶河妈妈受不了打击,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护士,护士!”我惊慌大喊。

两名护士忙跑过来,把叶河妈妈扶去了病房。

我和爷爷立即跟了上去,陪着叶河妈妈做检查,直到医生说她没有脑出血只需适量用药和休息就能缓过来才放下心来,走出病房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作业本。

事情为啥子会发展成这样?

我从来没有想过叶河会有轻生的念头,也没有因为他有这个念头减少心底的愧疚,反而越发愧疚。

我光顾着我的委屈难过而忽略了他的委屈难过,要是我今天能发现他的异常,不去重庆好好安慰他,一切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可惜一切都晚了……

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以后不会再有人和我一起上学,早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我就该对他再好点,平日里也不该骂他催他。

叶河,你叫我别难过。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别哭了。”骆老汉看我哭得厉害,递过来一张纸巾:“刚才警察跟我说更生桥附近发现的男尸已经送到殡仪馆了,等你朋友的妈妈缓过来了就带她去认尸。”

我哭得更厉害了。

叶河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却为了让我能活下去死在脏污的河水里,面目全非的被人捞上来,我怎么有勇气去看他的尸体,他要是知道我看到他最脏的样子一定会不高兴的。

骆老汉担心地看着我:“已经有一个人晕过去了,你可不能再晕过去了。”

我抽泣着想停下泪,但怎么也停不下来。

现在巡警们正陪着昏迷的叶河妈妈,骆老汉自然该趁机离开,但在彻底离开前他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妹儿,你还去不去重庆?”

我错愕地望着骆老汉,都是因为他执意把三轮车开上更生桥叶河才会落河,现在还说这样的话,怒气再次涌了上来:“你就这么想赚那十块钱,钱在叶河的身上,要不要我去殡仪馆从他的裤兜里掏出来给你?”

骆老汉被堵住了话,停了停说:“我只是想完成答应你的事,现在已经到县里有去重庆的公交车了,雨停了,应该还有车,我免费送你。”

“我现在哪还有啥子心思去重庆!”我不耐烦地说。

病房里突然传来爷爷兴奋地喊声:“你醒了?”

我瞳孔猛颤,周围的声音似乎瞬间消失,僵愣在原地许久,最终改变主意跟着骆老汉溜出医院坐上了前往重庆的公交车,我实在没有勇气去见叶河最后一面,好像这样他就还活着。

街道上又有了行人,环卫工正清理着街上的淤泥,两旁商铺的老板们也忙着擦拭玻璃门,似乎一切都已经过去,但那场雨还在我的心里下着,喃喃出声:“以前都是别人欠我,我可以肆意地咒骂报复他们,但现在是我欠了人,我该怎么办?老师说做错事承认了还是乖娃娃,那造成的后果呢?”

骆老汉听得很不是滋味:“都是我害了你们。”

我恍惚着摇头,就算没有骆老汉叶河依然会死,我依然会沉浸在无法拯救他的愧疚中。

公交车比骆老汉的三轮车快多了,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重庆城区。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妈妈上班的工厂门口,快到六点,我们没等多久就看见妈妈和同事笑说着走了出来,她还不知道叶河落了河,见我忽然出现在门口诧异地问:“圆妹仔,你怎么来了?”

我心情沉重,沉默着没有说话。

妈妈注意到了一旁站着的骆老汉:“你是?”

骆老汉尴尬地笑了笑:“我是送她过来的。”

妈妈上下打量着骆老汉:“哪个哦?都不认识,你别啥子人都跟到走。”

骆老汉更是窘迫:“人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骆老汉,就这么看着他消失在了下班的人群中。

妈妈随后把我带回了她在工厂附近租的出租屋,狭窄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崭新的席梦思床垫,我从来没想过这里会有一张床垫,一时有些愣神。

这时一名七八岁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从外跑了进来,随意地把书包丢在地上,抬头瞧见我也在,有些认生地抱住了妈妈的腿:“妈妈,大姐姐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今晚包饺子,饺子熟了吗?”

“你大姐姐没事非往这跑,我明天就买票让她回去,饺子中午我已经回来包了,马上给你煮。”妈妈说完从厨房的水缸里拿出放在铁盆里的饺子。

我站在屋中间十分多余,伸手摸了摸柔软的床垫:“啥子时候买了这个啊?”

小男孩连鞋也没脱就蹦上了床:“是妈妈说我跳木床容易摔到所以专门买的,怎么样,软吧?”

“是很软。”我点了点头,转头问妈妈:“妈妈,你知道我房间的床坏了吗?”

“你爷爷打电话到厂里了,不是我说你,都那么大了好端端的一张床也能搞烂,将来还有谁敢娶你,还敢逃学来重庆,车票不用钱啊?”

“我只是想来看你……”我没能说出是来拿钥匙。

“我好好的用得着你看?你不给我添麻烦就偷笑了,喊你好好听话有那么难吗,你这性子就跟你那喝醉酒被车撞死的爸一个德行,是不是要气死我才安乐,要不是你们我现在会过这样的生活……”

妈妈对我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我的精神却渐渐恍惚,紧紧地盯着那张床垫。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妈妈看我走神,掰过我的肩膀让我直视着她。

“我知道了。”我用着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说:“我现在就走。”

妈妈愣住,现在天都黑了,哪还有车回村里。

我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圆妹仔!”妈妈惊喊。

我不顾身后的喊声越跑越远,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江边乱窜。

原来爷爷说的是真的,是我一味自信非到这来闹笑话。

我以为妈妈不知道我的床坏了所以没给我寄钥匙,原来是没必要寄。

我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为啥子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以为只要努力解释爷爷和老师就会相信我,没想到他们根本不信。

我以为叶河过得很开心,没想到他早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我还以为妈妈是爱我的,没想到……

“周圆圆,你真是个大傻子。”

我无力地摔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周围的行人吃惊地看着我,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我好想就这么跳进江里,脑海中浮现出叶河落河的画面,他放弃了命才换来我这条命,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挣扎着站起来,竟望见骆老汉换了件衣服往码头走,眼睛里一下有了光,兴奋地冲过去,在船开的那一刻抱住了他。

骆老汉猝不及防,踏出去的脚一收,惊愕出声:“妹儿,你啷个在这?”

我委屈地哭出声来。

骆老汉顿时慌了,慌忙用衣袖擦拭着我的眼泪:“别哭啊,你不是去找你妈妈拿钥匙了,没拿到吗?”

我哭着摇头。

骆老汉还想问啥子,可看着船越来越远,挣扎着推开我想跳上船。

“叔叔?”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骆老汉,哭得更大声了。

骆老汉的脚这下怎么也迈不动了,就这么错过了离开的船,无奈转身扶起了我,刚想问我到底发生了啥子,又听远处传来急喝:“骆老汉!”

他惊然侧头,望见几名警察朝他跑了过来,本能地想逃,这回脚能动了,却对上我天真的眼神,想起我说过那造成的后果怎么办,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任由警察给他带上了手铐。

“你们抓他干啥子?”我不知所措,以为是因为叶河的事:“叶河是为了让我活着才落河的,他只是把三轮车开上桥不知道桥会塌的……”

警察却说:“骆明,你涉嫌一宗碎尸案,请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碎尸案?”我愣住:“不可能,他啷个会杀人,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妹儿。”骆老汉安抚着激动的我:“你老师说得对,做错了事就该承认,付出该付的代价后才能得到解脱,你日子还长,好好走。”

“不!”我拼命地摇头。

警察还是带走了骆老汉。

后来我才知道骆老汉杀了他的婆娘和情夫,把尸块藏在了麻将馆的水缸里。

……

十年后。

再难接受的事也成为了心底的复杂,我已大学毕业,叶河妈妈也已再婚,我像孝顺自己妈妈一样孝顺着她,而我妈妈房间的锁早已生锈,连爷爷房间也上了锁。

这年春节我提前回了屋,还没进屋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圆妹仔,今年我存够钱给你弟弟在区里买了套房子,你过来一起过年嘛。”

我不咸不淡:“不用了,我已经回到老屋不好再上去,反正你们过完年都要回来上坟,爷爷过世后我一直住在学校,屋里好久没人收拾了,我收拾好等你们回来。”

妈妈的声音有些落寞:“自从你爷爷去世后你连学费都不要我交了,想找你难得很,你是不是……”

“妈你想多了,等你们回来不是就能见到了,屋里太多尘,我要收拾了,先这样吧。”

“圆妹仔……”

我滑动着屏幕挂断了电话,看着眼前妈妈房间起壳斑驳一推就倒的门,并没有推开它,释然地笑了笑。

耳边似乎传来叶河的喊声。

“圆圆。”

我转过头,眼底涌上了泪。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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