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春的凌晨,我还在熟睡中,弟弟出生的羊水染湿了我的睡裤。可是没人会关心我的睡裤,所有人的心思都倾注在这个带着螺丝钉出生的婴儿身上,他是老杨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独苗。而我只是个女孩,比婴儿大七岁的姐姐。当他长到可以行走捣蛋的时候,我已熟谙了一套降服他的办法,至于什么办法,你一会就知道了。在弟弟面前我是个小大人,他干什么都得听我的,他好像每天也很乐滋乐滋粘着我,我向东,他从不往西。当然咯,我除了有点大人的嚣张,还是很疼爱我弟弟的。
多年前,我和弟弟之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至今都有些愧疚。
那是一个初夏,弟弟已经上一年级了。那天我放学回家,还未进家门,弟弟似乎比往常多了几分热情,我刚出现在家门口的斜坡上,弟弟就在屋檐下,大声而又亲昵地呼喊:姐姐,姐姐···我似乎闻到了这谄媚的气息后面藏着一个阴谋。
我刚跨进家门,一团黑蹿遛到我的脚下,我惊吓得急退了两步,才镇定下来,瞧,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东西。毛发黑如墨,一双短黑的小前腿轻柔地踩在我的脚背上,不自然地甩着胚胎里来不及发育的小黑尾,分辨不出是左右摇摆还是上下晃动,一只没有尾巴的小黑狗。它用一双与它毛发一样黑的黑眼睛直溜溜地望着我,汪汪地冲我轻吠了两声,躲到弟弟身后去了。
“这狗哪来的?”我心里有些不悦,“还乌漆麻黑,又没有尾巴,真丑。”
“姐姐,这狗狗是我在放学的路上遇见的,一路上它只跟我好,都不理其他的小朋友,它真可爱,它只喜欢我,我就把它带回家了。“弟弟堆笑着顿了一秒钟继续说,”姐我可以养这只小狗狗吗?妈妈已经同意我养它了,只要我好好照顾它。“
弟弟说完同样鼓着他黑溜溜的圆眼睛看着我,仿佛在恳求我,又仿佛在逼我宣判同意的结果。
我没有立即回应走开了,出门和院中的小伙伴玩跳房子直到傍晚,蔚蓝天空已淡下来抹上一层灰了,远处的群山也是一片隐约的灰影。回到家中,妈妈在灶房准备猪食,弟弟在堂屋里一个人玩纸翻板游戏,我走进卧室准备写作业。我还在房门口,就听见房间里有唏嗦唏嗦的声响,我立马拉亮泛黄的电灯,那只可恶的小黑狗在书桌旁玩弄我最珍爱的笔记本,那是我去年生日,闺蜜托她爸爸从香港给我带回来的生日礼物,本子的封面是硬壳儿,上头秀着一个十分精致的姑娘,闺蜜说图案上的女孩很像我,也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真甜美。可此刻,我最珍爱的笔记本,绝望地躺在地上被撕扯,几页纸已经散乱在地上,边角也碎乱。我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抓起小黑狗的脖子重重的摔到了门外,它惨烈地狂吠了一阵。
弟弟听到声音跑了进来,我大声吼道:“看你捡回来的蠢货,明天立马给我消失。”我随手捡起地上的本子甩到弟弟面前,“你看看,我的本子糟蹋成什么样了。”弟弟呆住了,不说话也不敢往地上瞧,木头似的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瞧着我。妈妈也走进来,说:“干啥呀,鬼哭狼吼似的。“弟弟顷刻两湾泪水小溪似的直流,含着哭腔吞吞吐吐地说:“姐姐不准我养这只小狗了,明天要我送走。”
妈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蹲下来一只手搂着弟弟的腰一只手为他擦拭脸上的泪水。“破了一个本子而已,胶布粘一下就好了,还不行再买一个不就完了嘛!”妈妈有些怒色继续说,“你有必要在这撒泼吗?也不瞧瞧自己多大的人了。”
我顿时气得嘴角发颤,委屈的泪水潸然而下,但依然不依不饶地说:“香港买回来的赔得起吗?我就恨这只黑狗,就是不能养它。”
“我知道,你什么都帮着你的儿子,重男轻女,我是女儿嘛。”
“你·····”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领着弟弟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锁了房门,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理。
第二天早上,弟弟抱着他的小黑狗去上学了。临走时,我看到妈妈抚摸着弟弟的头温和地说:“等过些天,妈妈让你另外养一只比它更可爱的狗狗。你把它放在半路上,它很快也会有新的家。 ”听了妈妈的话,弟弟看了看怀里的小黑狗,微微的点点头走了。
我也上学去了。
散学归来,弟弟和他的小黑狗竟在屋里欢快地戏耍,小黑狗在弟弟身上放肆蹦上又蹦下,他俩好似亲密无间的朋友。我冷冷地问弟弟:“怎么回事,它还在。”弟弟瞬间收住了喜悦,露出一脸无辜跟我说:“不是我领回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它自己找回来的。”
“狗聪明,能识路。”妈妈在一旁解释道。
“哦,明天必须想办法弄走。”
“我能留住它吗?我以后不让它捣乱了,不让它去你房间。”弟弟恳求道。
“不行,我不喜欢它,我昨晚还听妈妈跟你说了,没尾巴的狗还是灾星,决不能留。”
次日早晨,我拿了一个黑袋子递给弟弟,要他蒙住狗的眼睛,不要替它解开,让它在半路上挣脱,等它能视线清晰的时候,已在陌生的路上了,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弟弟知道他拗不过我,只好照办了。放学回家,小黑狗果真没有出现在家里,它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有种成功的喜悦,而弟弟明显有些闷闷不乐。
没过两天,弟弟突然高烧,39.7度,躺在床上迷糊地在喊:“小黑,小黑···”可怜惜惜的弟弟,让我顿时鼻腔一阵酸,心软了,我决定为弟弟找回心爱的小黑狗。于时,我从床头柜上拿了手电筒出去找小黑了,其实,我是没有计划没有方向的,单凭着心头这悲伤的情绪,我就沿着丢弃小狗的路一直走一直走。那天的夜格外黑,没有淡白的月光,也没有一点闪烁的星,花草树木,草木虫鱼都钻进了黑里,不透一丝影,一片茫茫的黑里,始终没有小黑狗的黑。我是一个极怕黑的人,和大多数女孩一样,胆小,乡野的夜幽静得可怕,孤独的瘆人,天地间好似只剩下我和眼前的这道白光。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个人挑战黑夜,为一只狗,为生病的弟弟,我勇敢的搏斗了一回。
那夜,我没有找到小黑狗,而眼前的疲劳和黑夜由缓缓到迅速围堵了我悲伤的情绪,无畏缩成了乌龟。我拔腿奔回了家,扑到柔软的床上沉沉的睡了,梦里我竟然遇见了可爱的小黑,也看到了又挂着一脸无邪笑容的弟弟。
十年过去了,这件事在我心上划了一道愧疚的深痕。昨天,我看到弟弟在朋友圈里写了一段文字,他说:“十年,谢谢你的陪伴,你是我的小黄,也是我的小黑,也是我今天的老黄,希望你归天的路上繁花似锦,自由欢畅。再见了,我童年的挚友,愿有来世再相伴。” 昨天去世的老黄是伯伯家的黄狗,十年前它还很年幼,叫小黄,十年过去,变成了耄耋的老黄。当年赶走了小黑,弟弟病了一场,病好了之后,他跟我说喜欢伯伯家的小黄,小黄得到了弟弟的恩宠,从此过上了狗族的上等生活,我们农村,天天有残羹冷炙吃的是小康生活了,而小黄吃的是弟弟碗里热腾腾的二分之一。弟弟进城上学之后,还给老黄买进口狗粮,老黄也算是村里第一个吃上国际口粮的狗了。老黄遇上弟弟,算是三生有幸。老黄的老去,让弟弟悲痛,也又一次撕开了我陈年的愧疚。十年前,我以姐姐的傲气,没有为这事撇下一字愧疚之言;今天,我决定不再回避,给十年前的他和小黑道歉。弟弟则告诉我十年前生病的那个晚上,他知道我为了他去找小黑了,而他又为了安慰我,他才决定喜欢伯伯家小黄的。弟弟嬉笑着说:“姐,如果还是愧疚,那就把这份爱的权利送给我未来的外甥,让他在未来的抉择中多一份自由。
“嗯···”我久久不能平静,腹中孩子有劲地动了动,也许他也懂了。
老黄替我抹平了一个年幼孩子的伤。
藏了十年的愧疚,今天总算一饮而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