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一个花坛,花坛里种着不知名的花朵,很是好看的,还有阵阵淡淡的清香飘过来。花坛前面有一大片空地,一群退休妇女跳着广场舞,一台老式的放音机立在旁边,发出失真却异常响亮的乐曲伴奏声,妇女们跳得不亦乐乎,一招一式颇为好看。其中有几个风韵犹存,仍然拥有着年轻女人才有的坚挺美胸。
我走近花坛,坐在坛沿边,小心翼翼的剥去蛋壳,我喜欢剥蛋壳,一点点剥去,蛋还冒着热气,透过热气,我的眼神渐渐迷离,茶叶蛋的香气,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
我出生在上海郊区某个小镇,小镇很小,小到只有一条老街和两排老屋。各式各样的明清样式旧宅老屋,记录着千年的沧桑。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有着纯洁明亮的眼睛,那个时候奶奶就已经老了,额头满是皱纹,密的好似老街青砖石板路间长出的杂草。杂草生命顽强,越长越多,奶奶越来越老,皱纹也越来越密。
黄昏,奶奶推着旧式婴儿小推车,从老宅出来。小推车里放着一只煤球炉,炉上有大大的铝锅,从锅里冒出来的热气,散发出扑鼻的茶蛋香味。我只要闻到了香味,便从屋里小跑出来,我一路跟着香味,也一路跟着奶奶。
奶奶不停的吆喝着,我也不停的跟着她。有街坊和奶奶打着招呼,也有匆忙经过的路人。路人闻到了香味,脚步停了下来买蛋,奶奶笑呵呵的包好茶叶蛋,递给路人。我两眼直直的看着奶奶将茶叶蛋递给客人,口水从嘴角流出。路人笑了,街坊笑了,奶奶也笑了。奶奶挑出一个最大的茶叶蛋给我,挥挥手赶我走开,我笑着,跳着,满足的离开了。
迎着血红的残阳,我爬上街角的龙华宝塔,爬上了最高一层,夕阳照在我的脸庞。我远远地看着奶奶,看着她的背影,奶奶的背影越来越小,吆喝声越来越轻,我挥着手,大声叫着奶奶。奶奶头也不回,一路向前走。瞬间成为永恒,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
我慢慢地品尝着手中茶叶蛋,吃完茶叶蛋,开始吃豆腐干。豆腐干吸满了茶叶蛋的酱汁,咬一口喷香喷香,又让我回味了一番。我吃着普通的茶叶蛋,竟然想起了往事,不禁伤心,有种想落泪的复杂心情。当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外公、爷爷就买船票走了,在我大约两三岁还什么都不懂扯着尿布的时候,外婆又随之而去了。只有奶奶,成为我唯一的隔代长辈。那时年幼不懂事,对奶奶最深刻的印象,也就这么几个画面,还有就是唯一一个每年春节都固定给我压岁钱的情景,虽然一开始是5元、10元,然后是50元、100元。
父母很现实,很早就和同辈的亲戚说好了,大家都互相不给各自的子女压岁钱。每当春节和小伙伴在一起,看到别人多的拿几百甚至几千元压岁钱,而我,只有可怜的一两百,就自卑不已。尽管如此,这笔钱,也算是不小的财富了,我用它买过划炮扔到阴沟洞里面、买过香烟拍子和伙伴们豪赌,买过路边馋人的棉花糖一饱口福,这些都给我带来终生难忘的美好时光。
现在奶奶老了,真的老了,白发苍苍、走路蹒跚,就在我认识金毛的前几个月,一次偶然的身体检查,竟然被查出了肠道癌症,中晚期。她的儿子们带她去看过几家医院拜访了好几个专家,得出的结论是,要么勉强开刀要么就等着死神降临,没有任何药物可吃。只有一个老医生坦率的说,真没必要再开刀了,这把年纪,85岁了,完全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在做完最后的挣扎,所有人都放弃了医治的希望,奶奶更加憔悴了,等着去见爷爷的那一天。
我经常去看望她,几乎每一次,奶奶都会看着我说:“我这一口气,咽不下去。”我说:“你别想那么多,该吃的吃,该玩的玩。”奶奶说:“我就是希望临死前要看一下孙媳妇。”我是长子长孙,她的愿望让我压力很大,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能找到女人愿意嫁给我。奶奶越来越虚弱,我告诉自己不能让她死不瞑目。我突然想到金毛,可是实在下不了决心带她去见奶奶。
我狠狠地吃完最后一口茶叶蛋,咽下,突然感觉胸中烦闷,“扑哧”一下又狠狠地吐了口脓痰,起身离开了花坛。眼角余光瞄到旁边一个女人,鄙夷的看着我。我挺直腰板,大踏步走开,心中咒骂:“关你娘的闲事。”突然有种冲动,想叫上金毛一起去看看奶奶,自从奶奶被查出病情以后,虽然我们都极力向她隐瞒,但她总是一天不如一天,身体的种种不适,让她再也没怎么笑过。我想,如果带上女朋友去看她,一定会欣慰的笑一下吧。
奶奶,只要你笑一下,哪怕就一下,做孙子的也安心了啊。想到我自己爬上宝塔的情景,我大声呼喊着奶奶,她却越走越远,只留下模糊的背影,和一个无奈的我。只是终究没有这样做,我这算和金毛啥关系呢?也许金毛是真想和我交往下去,而我呢,竟然只是想摆脱该死的处男身份,因为这个卑鄙念头,我怎么可以带着金毛闯入我的生活圈、人际圈呢?
回到家,我呆呆地看着电脑,突然想到是不是该学习一下office了,那天老牛让我帮他打报告,其实有些数据我是想做成图形插入的,那样会更美观养眼。技校的时候看到什么饼图、柱状图就头晕的我,突然感受到这些技能的重要性,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书本,发现书皮上已经有了薄薄的灰尘,我小心翼翼用抹布拭去上面的灰尘,虔诚的打开它,开始学习。因为受到一点刺激,人有时候是会自己顿悟的,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既然我在电子厂干上了,就要想办法跳出普工的困境,哪怕做个小干部也好。心中有了目标,突然想到哪一天如果能取代竹竿,那该多好啊。
我心一横,开始努力。这又成为我生命中的另一个奇迹了,破天荒第一次,我竟然主动拿出电脑书本学习office软件,技校的时候参加办公自动化考试,我可愣没通过的,考了二次,挂掉二次,第三次老师说要报名,我骂了声他妈的不浪费钱了,索性没有再去报名!这一次我反而是认真的在学了,不为那张证书,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事业。目的不同果然学习效果也不同,脱离了考试考证的束缚,原来这些饼图、柱状图甚至是气泡图什么的,都不难嘛。经过一番摸索,我竟然能比较熟练的操作excel的图形图表了。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就这么飞快的过去了,我意气风发的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看外面那些工作结束后回家的人们,步履匆匆,来来往往。晚饭的时候,老妈提醒我该交这个月的生活费了,当时我正夹起一块红烧肉,准备往嘴里塞。有够郁闷,老妈又在唠叨,这几天菜价涨了不少,猪肉要十几块一斤了。嚼烂的红烧肉在我口腔里翻滚着,食之却甚无味。自打成人,自己越来越不想和父母尤其是老妈说话,她太小市民了,整天嘴巴里面唠叨的就是菜价、房价和钞票,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我可从来没向你要求结婚买房什么的”我忍不住了,赌气说,“我找个外来妹算了”。母亲脸部表情有些扭曲,一时尴尬地说不出话,父亲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吃饭。我随便扒了两口饭,饭碗朝桌上一推,躲进自己的房间。隐约听见母亲歇斯底里的吼叫:“小赤佬,有本事搬出去住……”
我双手双脚张开,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突然发现墙角有一张小小的蜘蛛网,里面有一只小蜘蛛,在网里爬来爬去,每当走到网的边缘,又突然停止前进,转过身又往反方向爬,然后又爬到边缘,停止,转身,前进,然后再停止,转身,前进……我看着蜘蛛没头没脑的移动,人却在神游。
自从我从老街旧屋拆迁搬家以后,感谢党感谢祖国,给了我们一套二室一厅的产权房,而这个不满10个平方的朝北向的小房间,细细算来,我已经呆了整整八年了。这就是我的天地,关上房门,右手边是我的衣橱,衣橱旁边房间正中是那张四尺半的木床,木床旁边有一个床头柜,正对着床是电脑桌,桌上有一台电脑,主机已经升级过好几次了,硬盘越来越大,因为我舍不得删除任何一个动作片或者一张照片,屏幕也已经从原来的15寸显示器换成22寸的液晶。房间里面没有电视机,我一直固执得认为,有了电脑有了宽带完全没必要看电视了。靠窗是我的写字台,自从我毕业以后,几乎没再在它上面写字,台面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物什,有杂志、有零食、有乱七八糟的光盘。
我竟然在这个房间呆了八年,我不知道今后我结婚了该怎么办,有哪个女人肯和我一起蜗居在这个小房间,何况还是和我父母住在一起。也许金毛愿意吧,毕竟这里要比工厂宿舍好多了,但问题是,我愿意吗?我不敢思考自己的未来。
金毛发来短消息,说一天没见到我,好想我。我的心又荡漾起来,像开了一朵花,几乎忘记了老妈在外面唠叨,忘记了老爸闷头不说话的样子。我回消息坏坏地说,我也想你,想狠狠的吻你到昏迷。我不知道为什么发那么无厘头的消息给这个天真的金毛,只是觉得心里面有种发泄的欲望。不一会,金毛回道:我也是啊,你坏死了,明天扁你哦。我喜欢和女生打情骂俏的感觉,这让我感到自己真实的存在,让我感到自己还是那么有魅力。
夜更黑了,月亮探出了头,把淡淡的月光洒进我的小房间,温暖着我的心。我没有拉上窗帘,任凭温暖的月光将我包围,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