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只有一次

二哥五年前因病离世,今天中午突然梦见他,梦里相聊甚欢。这是二哥走后,兄弟俩第六次在梦里相聚。

人生就是这样,到了某一年纪,你会发现很多你至亲的人,突然会不打招呼的走了没有了,就像水被蒸发了,永远地从你身边消失。

这是不能再生的消失,不像剃头,一刀子下去,你蓄了很久的头发落地了光头让你怅然,但是,只要有耐心,头发可以再生出来。一个人死了,不会再出现不会。

一位墨西哥的作家曾说:“死亡不是截肢,而是彻底结束生命。”是的,即使一个人的手不慎失去了,残肢还会提醒他手曾经的存在。死亡,是彻底的结束,如雪的融化,雾的消散,云的飘移,永远地没有了。

可是,记忆没有随着死亡消失,你会情不自禁去找。或者有一天,你会翻到一张照片,尽管你知道他已永远地离开,可照片会有灵性,有一缕忧伤,会将他对你曾经的关怀凝聚在目光中,凝聚在照片里。你发現每一张旧时照相都是一把刀子,动一动就会刺伤那脆弱的神经。

就像这次突然的梦中相遇,二哥在最后时日,对后事的种种安排,对家族的期许,对侄儿的托付,对生的留恋和不甘心,记忆忽然如洪水开闸般奔涌而来。

永远忘不了二哥离世的那一天。公元2013年7月10日下午18时,我在接待一重要客人,招呼晚宴。也是在这一天,我们兄弟多人约好回去看望已然病入膏肓的二哥。

我万分焦灼地盼着应酬早点结束。不想刚买过单,饭局要结束的时候,守在老家的侄儿来电,二哥已于十分钟前离世!

这个曾经十分坚强的生命,没坚持到兄弟回来見最后一面。

我心如刀绞,已然不能开车回去。附近上班的外甥接到电话,匆匆送我回家。往日轻松乘驾的3个小时车程,漫长得就像走了一个世纪的路。

回来目睹兄长遗容,内心便如紊乱的钟摆,失去了平衡。嫂子告诉我,你二哥临走前几日,天天念叨你:涛古咋还没回来?涛古咋还没回来?

我顿时泪崩,瞬间奔涌而出,我哑着嗓子对着二哥说话:“哥,我回来了,我和大哥他们回来看你了!”

二哥是我三伯长子,在叔伯兄弟中排行老二,年长我整二十岁,我老幺。记忆中和二哥第一次见面,大概在我四岁那年,还住旧屋。

旧屋按三进院落布置,一屋二十几户,我家住上栋,三伯家住下栋。

村子还很封闭,有一条窄窄的黄泥马路通向山外,风一吹,尘土飞扬,风一吹,又是尘土飞扬。

某一日,三伯家好像热闹了起来,我行将过去,见屋里屋外挤满了人。

印象中大概没穿裤子,我光着屁股往里挤,好不容易钻到门口再也没敢进去。屋里有位解放军正忙里忙外招呼客人,父亲也在里面。

这是当解放军的二哥探亲回来了。

我倚着门墙怯生生盯着他看,但觉二哥好不威武!我轻轻的喊起我爸,我喊爸,爸。开始爸没察觉到有人喊他,我再喊:爸,爸。爸这才反应过来,示意我出去玩。

二哥知道我是涛古,逗我说,你是涛古屎吧?连问了几次,我点点头,心里一股暖暖涌上心头。

“涛古屎”后来成了二哥唯一对我的爱称,自始至终,让人倍感亲切。

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几十年过去,很多记忆已渐次模糊,然而二哥那鲜红的五星帽徽,革命的红旗领章,深深刻在我脑海里。

二哥对我关爱有加。记得念初中时,家里环境还相当不好,供我一人读书还十分吃力。这时二哥已转业回乡,在林业局挂职,平常自己跑运输。

二哥是名汽车兵,那年头开车还是个稀罕活,特别吃香,二哥买了部二手车,成了方圆百里的风云人物。

我生来孱弱,不会村里活计,倒是对识文断字有些天腻,二哥很看重这点。记得每年大年初二晚上,几个哥哥都会来我家吃团圆饭。

这时父亲已近60,年岁大又没手艺,家庭开支指望我同胞哥哥出些力。但跟他要钱并不容易,于是总有些争执,常闹得很不开心。

其时打工潮盛行,同龄人很多都下深圳打工,关于我书要不要再读下去,就像80年代中美两国谈最惠国待遇一样,每年都要议一次。

所幸二哥能镇住场面。二哥不苛言笑,总让人害怕,直到上了高中,有了更多接触,才慢慢发现其实他很健谈。这时二哥不再跑运输,调到汽车总站,经常出发到深圳,一二天才回来一次。

二哥把宿舍钥匙交给我,想让我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读书,也方便帮他办些事。

从此,兄弟俩有更多的机会接触。遇到问题释疑解惑,慢慢了解到二哥为人仗义,敢担当勇于担当,引为人生楷模,只盼将来自己也成为一位有担当的男人。

某年参加完高考,对考试结果不敢抱太大希望,决定先到深圳找点事做。出发前一天跟二哥相处一室,二哥问我,深圳有落脚点了吗?我说还没有。二哥又问,身上带了多少钱了,我说四十元。

二哥大吃一惊,说,从县城到深圳就要35元车费,路上还要吃饭,怎么办?

我沉默无语,不敢再接话。不一会二哥递给我二百元,说,明天跟我车子下去,省点路费,路上一起吃饭。此情绵长,一直铭记到现在。

二哥的不甘心是显而易见的,广州住院期间总安慰我们说,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他都会正确对待。然而又常常问同一个问题,他到底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命运要待他如此不公,让他患上这种病?

我好生安慰,然而又总言不由衷。我何尚不是心里装着疑惑:为什么好好做人,生活却不待见你?

记得《历史不忍细看》有篇文章,同样写到司马迁的这种困惑。文中说,司马迁发现,孔子写他的两个弟子叔齐伯夷时,十分推崇,说他们“求仁得仁”,但作为一个善者,一个义士,叔齐伯夷最终饿死在首阳山,而盗拓无恶不作,却寿终正寝。

司马迁因此为之一震,十分困惑。这是什么世道?我该怎样写史,难道天道酬善是错的吗?或者压根就没有天道可言?

于是我想,天道酬善便如一个空无的东西,或者说本来就不存在天道可言。人的一生,不过都是按自己独立的追求与信仰存活罢了。

这种困惑一直无解。

(备注:2018年5月写於东莞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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