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冬月十九,我自黄州下江州,只因苏东坡曾来过石钟山,到了石钟山,很自然的就去探究苏东坡曾在这方水土上经历的一切,作为切入点,回顾他与这方山水情缘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苏东坡一生曾三次来湖口:【第一次】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七日,49岁的苏东坡离开黄州,转任汝州团练副使,顺便送他的长子苏迈到饶州德兴县任县尉,途径湖州,六月九日游览了石钟山,是夜月明乘小舟至绝壁下实地考察,为辨明石钟山命名的由来,写了《石钟山记》。是次,还题诗《上观音阁》,诗云:
【上观音阁】
岩上观音岩下湖,
俨如南海旧规模。
庭前翠竹千竿有,
门外红尘半点无。
水绕三山同楚地,
势连五老共洪都。
夜来一片无私月,
照见摩尼顶上珠。
如今,石钟山上依然有观音殿,从东坡的诗中,仍可意会那个月明之夜。
苏轼一生喜爱陶潜,曾以陶元亮再世自许,而浔阳柴桑,正是陶渊明的故乡,经历过四年多谪居黄州后的东坡,来到此地,相信人神共会,感触良多,写下此诗:
【渊明祠】
渊明求县令,
本缘食不足。
束带向督邮,
小屈未为辱。
翻然赋归去,
岂不念穷独。
重以五斗米,
折腰营口腹。
云何元相国,
万钟不满欲。
胡椒铢两多,
安用八百斛。
以此杀其身,
何异抵鹊玉。
往者不可悔,
吾其反自烛。
【第二次】绍圣元年甲戍(1094),苏东坡己59岁,是年四月,苏东坡在知定州任上以讥斥先朝的罪名被贬知英州,一路南迁,七月,行至湖囗,这再来时己是十年后,访湖口人李正臣,面对所谓壶中九华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石山,应属于文人清供的案头小品之类,本是很小的题材,然而苏东坡之所以是苏东坡,奇思妙想,小题大做,加以开掘,写下了此时此地的这一段感情经历。诗并序云:
【壶中九华诗并序】
湖口人李正臣蓄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棂然。予欲以百金买之,与仇池石为偶,方南迁未暇也。名之曰壶中九华,且以诗纪之。
清溪电转失云峰,
梦里犹惊翠扫空。
五岭莫愁千嶂外,
九华今在一壶中。
天池水落层层见,
玉女窗明处处通。
念我仇池太孤绝,
百金归买碧玲珑。
此夜,此诗再读时,仿佛见到那个面对着小小盆景、一往情深的孤愤的东坡背影。
【第三次】又八年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东坡66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东坡自海外遇赦度岭北归,四月重经湖口,特意访问了石的下落,得知已为好事者所取去。苏轼于是自和前韵再次写了一首诗。诗云:
【予昔作〈壶中九华〉诗,其后八年,复过湖口,则石已为好事者取去,乃和前韵以自解云】
江边阵马走千峰,
问讯方知冀北空。
尤物已随清梦断,
真形犹在画图中。
归来晚岁同元亮,
却扫何人伴敬通。
赖有铜盘修石供,
仇池玉色自璁珑。
这一次,苏东坡还题了首【石钟山】,诗云:
爱此江湖幽,维舟坐终日。
本从玩化理,不是荒游逸。
此时,东坡离"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己不远!
【又一年后】崇宁元年(1102),时值元祐党人正遭受严酷政治迫害,五月二十日,"苏门四学士″之黄庭坚自荆南放还,系舟湖口,李正臣持苏东坡诗来见,当时苏东坡已去世,石亦不可复见了。黄庭坚感慨之余,也次韵和了苏轼此诗。诗云:
【追和东坡壶中九华】
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九峰,东坡先生名曰‘壶中九华’,并为作诗。后八年(东坡)自海外归湖口,石已为好事者所取,乃和前篇以为笑,实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十六日。明年崇宁之元五月二十日,庭坚系舟湖口,李正臣持此诗来。石既不可复见,东坡亦不世矣,感叹不足,因次前韵。
有人夜半持山去,
顿觉浮岚暖翠空。
试问安排华屋处,
何如零落乱云中。
能回赵璧人安在,
已入南柯梦不通。
赖有霜钟难席卷,
袖椎来听响玲珑。
读来尤感世事沧桑,人物两亡,悲苦从中来!
【值得一提】本人甚是喜欢的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馆的《松风阁诗贴》,黄庭坚也是创作于这一年[崇宁元年(1102)],在其诗贴里风神洒荡,长波大撇,提顿起伏,一波三折之中,仍可体会黄庭坚对东坡离世沈痛的怀念!是年九月,黄庭坚与朋友游鄂城樊山(就是鄂州西山,在东坡曾谪居黄州对岸,东坡其时也常游玩于此),途经松林间一座亭阁,在此过夜,听松涛而成韵,作了首「松风阁」的诗,诗云:
依山筑阁见平川,
夜阑箕斗插屋椽。
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
斧斤所赦今参天。
风鸣娲皇五十弦,
洗耳不须菩萨泉。
嘉三二子甚好贤,
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
相看不归卧僧毡。
泉枯石燥复潺湲,
山川光辉为我妍。
野僧早饥不能饘,
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沈泉,
张侯何时到眼前。
钓台惊涛可昼眠,
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挛,
舟载诸友长周旋。
如今,此两诗一起读来,人地两相印证,情景妨在眼前,可以想见晚年的黄庭坚对东坡怀念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