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最喜欢高中的夜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养成了晚修下课，悄悄溜到操场，绕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走的习惯。
在这个别人看起来“这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的行为，其实是我的一个寻找自我的方式。
我喜欢空无一人的绿茵场。有时候会遇着一两只青蛙。我蹲下去，青蛙跳了一下。我对着青蛙说话，青蛙跳了一下，我站起身，青蛙又跳。
我仰头。我能一下子找到猎户和金牛。我沐浴着晚风。我很想躺在这块凉爽的草坪上看星空，我真的很享受这种感觉，哪怕我从来没躺过。
夜。
疫情严重到封城的时候，霓虹灯熄灭了，羊城的夜晚变得有些昏暗。我站在楼顶，这个城市的光变得不再那么亮了，我脑海里都是蟋蟀和晚风的声音，广州从未那么自然过，那么静谧过。
疫情像是让广州下过一场大雪，热闹的地方不再那么热闹了，夜晚的小蛮腰没那么多人在脚下拍照了，所有人都戴上口罩了。但是生活还是照样过，广州还是广州，只是稍微慢了。
我喜欢自己搭车上学，或者自己周末搭车回家。在安静的车厢里，人人都戴着口罩，不语。我戴上耳机，享受即将到来的音乐之旅。我喜欢脑袋里萦绕着音乐的感觉，特别是看着车窗外的景物慢慢变化。我只要戴上耳机，生活里的每一个片段都是一部mv。
夜。
晚修放学。
今晚哥们先走了，没有像往常一样等我。我倒是缓了一口气。不是说不想和他一起走回宿舍，而是能够拿出我的mp3，然后跟着人流在跑道上散步。每天晚上放学都有很多很多人在操场上散步。
我独自听着歌。好朋友在一起谈笑，情侣们手拉着手，旁边篮球框下，有人投篮，有人相拥，有人接吻。这就是青春吧。毕竟，一整个假期因为疫情都没能见面了呢。
男生抱着她，摸摸她的头发，然后微笑着轻轻推开她。她也笑，朝他挥挥手，开心地跑上宿舍楼。男生也挥挥手，走回自己的宿舍楼。我看了看天空。今晚天气很好，星星特别多，不止猎户和金牛。据说，如此多的星星会带来好运。
夜。
那一晚，在楼梯口遇见可可了。
我本来已经忘了她的。我已经想通了，自分班之后，我应该就没有机会跟她再说一句话了。曾经的我们，擦肩而过会喊对方的名字。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和她都开始觉得生疏了。她觉得生疏了，我觉得她会觉得生疏了。
那一晚，晚修过半，我从办公室回到课室，在楼梯口遇到可可了。
和她相遇的情况不少，我会首先把脸撇过一边，算是一种让步吧，然后感知到她的经过和离开，再重新把视线挪回前方。
那一晚，晚修过半，楼梯口没有人。
她和我都是在往楼梯上走。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默念了一声，晚上好呀。
她回头。
我不知所措，把视线撇到身后去，装作以为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身后的某一个人。
但是我身后也没有人。
视线移回她身上，她还在看着我。
她笑了笑。
“我在看你呀，郭德纲。”
她以前，都是叫我郭德纲的。
我脑袋被抽空，只剩下一个傻傻的笑，然后赶紧钻进班里。
那一晚，她第一次跟我打招呼。
距离高考还剩一个月。那一晚，我完全没睡好，脑子里走马灯地翻看某些和她的场景，时不时还在床上笑出声。
夜。
距离高考两个星期。
我已经完全看不进书。
晚修还没下课，但是我憋着气头也不回地跑出课室，仿佛课室里的氧气都被抽干了。
我书包都没带。我身上什么都没带，甚至身上穿的衣服都好像压在气管一样令人窒息。
实在没有心思复习。烦糟糟的，仿佛大脑已经内存耗尽。
一刻间，我意识到我已经到达了操场，正中央。偌大的操场没有一个人，或者说，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现在算是某种程度的早退或者旷课。
但是没关系，放学前的几分钟里，这篇操场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没有课间的吵闹，蟋蟀的声音我听得更清晰。那是为我而鸣奏的小夜曲。
我逐渐不再感到窒息。
晚班的飞机从夜空中呼呼飞过。我拿出mp3，打算就着晚风和蟋蟀来一次共鸣。
“郭德纲，你在听什么呀？”
我回头，后桌的可可把脑袋伸过来，歪着头问我。
“呃……听歌啊。”我不想说出我喜欢的这种有点特立独行的音乐风格，我也念不上这首歌的歌名，好像是法语。
“可以给我听一下吗？”她微笑。
刹那间，今日最后一声下课铃响起，打断了我的回想。
我收起mp3。嘈杂声逐渐大了起来。放学了，而我还没拿书包。
我逆着那些前来操场散步，投篮和接吻的人群。慢慢走回课室。真是……美妙的回想啊。
男生抱着可可，摸着可可的头，然后微笑着轻轻把她推开。可可也笑着跟他挥挥手，然后开心地跑上宿舍楼。男生看着可可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我看着男生的背影消失在放学的人流中，今晚变凉了几分。
夜。宿舍楼顶楼一层，是午休宿舍，晚上没有人。
我有时候会跑来这里，看着远方。学校附近有一座小山，山下有一条铁轨。
我听着mp3，靠在栏杆上，往山那边看。身边有个正在这里背政治的同学，他时不时看看我，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有人有闲情在高考前跑来发呆。
一条暗影在铁轨上出现，带着点点灯光，是列车车厢的窗户。我摘下耳机，隐约能听见列车框切框切的声音。今晚有云，夜空是紫红色的。
我想起以前我会找可可问问题。我本从不找女生问问题，现在也不。她当时是我为数不多的学习的动力，现在也是。
说不定以后能考到她的学校呢？
总之，努力一把吧，在这个大城市的郊区，在这个平凡的学校里。至于她，其实我倒没有那么在乎，只要能看见她，就够了。看不见，也能接受。
夜。
那一晚下了很大的雨。闪电轰鸣，夜空被撕裂。蟋蟀浮在了水坑之中，肥大的蟾蜍在下水道里吵闹。我可以想象到它们身上的毒瘤，我也难免想到，每个人都有可能在某一天漂浮在某个水坑之中，一动不动。
雨中，我撑着伞，站在没有人的操场之中，教学楼也没有人，宿舍有零星几个窗户亮着灯。这是周末的雨夜，留宿使我得以享受这场音乐盛宴，大雨就是某种数不清的重奏，一遍又一遍掀起夜空的涟漪，响彻这个即将告别我的校园。
我并未告别校园，但是校园在告别我。
我撑着伞回到宿舍，脱下袜子，拧出水。雨太大，对面的小山已经看不到了。
夜。
夜夜夜，整天都是夜，烦不烦？这种小学生式的语言像是挤到挤不动的牙膏，满脸都写着“黔驴技穷”。我骂到。
语文高考让我感到有点心律不齐，阅读题的勾心斗角让我久久不能平息心情去复习数学高考。我想要在明天一雪前耻，但是我在课室伏案的每分每秒都让我感觉力不从心。
我想了想，站起来，走到了课室外面。老师已经放开了，如此高压的环境下，学生自己也不愿意做一些影响学习的事情，所以自然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于是我跑下楼，走到操场上。蟋蟀叫的很欢，天空的云很多，像极了我此时的心情。
找了一块草比较多的草地，拂了拂，然后躺了下来。
草尖有点刺，但是我还是躺了下来，任由沙土弄脏我的校服。
一瞬间，我感觉蟋蟀就在身边，为我歌唱，那是一种环绕着我的歌唱。我看到了整一片夜空，它像一只碗一样扣住了我。
晚风出现了，拂过我的脸，我能用肉眼发觉云朵在慢慢移动，云朵后面的星星在间隙中忽隐忽现。
既然复习复不进去，那就好好躺一下吧。
最喜欢高中的夜了。
星空慢慢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真的很享受躺在草坪上的感觉，我亲身体验的。
可可躺在我的身边，对我说，你也觉得美吧，郭德纲。
夜。
高中。
空缺的三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三年。没有她的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