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深处的“时光唱片行”总在午夜准时响起《玫瑰玫瑰我爱你》。不是电流杂音里的广播放送,是黑胶唱片特有的沙沙前奏,混杂着唱针划过纹路的细微声响,像极了某个年代的叹息。老板老周擦拭着1934年产的胜利牌留声机,铜喇叭擦得锃亮,映出他鬓角的白霜。
“又是它。”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跳过十二点。唱针正陷在第三圈沟槽里,姚莉甜糯的嗓音从喇叭里淌出来:“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这已是留声机第七年在午夜自动发声,起初他以为是线路老化,直到有天暴雨夜断电,喇叭依旧准时传出歌声,他才后脊发凉地想起那个女人。
1983年深秋,店里来了位穿藏青旗袍的女人。她总在黄昏时分推门而入,木屐敲着青砖地嗒嗒响,发髻上别着支珍珠发卡。她从不看别的唱片,径直走到柜台后的铁架,抽出那张边缘泛黄的《玫瑰玫瑰我爱你》,手指摩挲着唱片标签上“1947年百代唱片”的字样。
“老板,能再放一遍吗?”她声音很轻,像蒙着层水雾。老周那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伙计,总见她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望着街对面老邮局的钟楼,一坐就是两小时。唱片转完最后一圈,她会放下两块钱,对着空荡的唱片槽轻声说:“阿伟,明天见。”
直到某个雪夜,她没有再来。老周在柜台下发现了枚珍珠发卡,滚落在唱片箱的缝隙里,珍珠已经发黄,却依旧圆润。
三十年过去,老周成了唱片行的老板。那台留声机成了镇店之宝,而《玫瑰玫瑰我爱你》成了午夜的幽灵。他渐渐习惯了这夜半歌声,甚至会在打烊后多留半小时,听着那旋律想象当年的画面——穿旗袍的女人,钟楼的指针,还有她口中从未露面的“阿伟”。
今年惊蛰刚过,店门被推开时带着股料峭的春风。老周抬头,看见位白发老妇人站在门口,驼着背,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她手里攥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穿军装的年轻男人正搂着穿旗袍的姑娘,背景是架银色的战斗机。
“请问……”老妇人的声音抖得厉害,“这里有1947年版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吗?”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指了指柜台后的铁架。老妇人走过去,手指在唱片间颤抖着划过,当触到那张熟悉的唱片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抽出唱片,标签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但她还是贴在眼前仔细辨认,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浮起水光。
“是这张……真的是这张……”她把唱片捧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婴儿,“当年他走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里听的这首歌。”
老周递过杯热水:“您是……那位穿旗袍的女士?”
老妇人笑了,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都老成这样了,还认得出?”她用袖口擦了擦照片,“他叫李伟,是空军飞行员。1947年冬天执行任务,再也没回来。”
老周想起女人当年总对着唱片槽说话,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时候我在百乐门当舞女,”老妇人望着窗外的雨丝,声音飘得很远,“他每次休假都来接我,骑辆军用摩托,等在巷口的槐树下。有次他说,等打完仗,就带我去南京看梅花,在紫金山下盖间小房子。”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枚褪色的铜制徽章,刻着“青天白日”和“空军”字样。
“他最后一次来,就是在这里。”老妇人指着那张唱片,“那天他穿着飞行服,肩上还沾着机油。他说这是新到的唱片,让我以后想他了就来听。”她的手指抚过唱片边缘,“他走的时候,我把他的战机编号刻在了唱针旁边的凹槽里,想着这样,就像他还在陪着我听歌。”
老周猛地站起身,冲到留声机旁。他蹲下身,借着昏暗的台灯光线,凑近唱盘下方的金属唱臂——在唱针底座的边缘,果然有几处细微的刻痕,歪歪扭扭地排成一行小字:“P-51D 7703”。
“P-51D Mustang,”老妇人轻声念着,泪水终于滚落,“他说这是当时最厉害的战斗机,能保护我们。可那天起飞后,就再也没回来……”
老周想起档案里记载的1947年“黑水沟空战”,十七架战机全部失联,无一生还。他望着老妇人颤抖的背影,突然明白为什么留声机总在午夜歌唱——那不是闹鬼,是个女人跨越半世纪的思念,凝结在唱片的纹路里,在每个寂静的午夜,借着旋转的唱盘,一遍遍呼唤着爱人的名字。
“我找了三十年,”老妇人把脸埋在唱片上,像贴着某个温热的胸膛,“问遍了所有旧货市场,终于在这里听到了……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天晚上,老周没有打烊。他帮老妇人把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当第一声旋律响起时,老妇人突然挺直了背,跟着轻轻哼唱起来。她的声音不再沙哑,带着年轻时的清亮,像朵在暗夜里重新绽放的玫瑰。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
老周悄悄关了灯,月光从木窗棂漏进来,照在老妇人的白发上,竟泛着柔和的银光。他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黄昏,穿旗袍的女人坐在藤椅上,珍珠发卡在夕阳下闪着光,而窗外的钟楼,正指向五点三十分——当年她和爱人约定的时间。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歌声恰好结束。老妇人小心翼翼地把唱片放回纸袋,对老周鞠了一躬:“谢谢您,老板。我终于可以带他回家了。”
她走后,老周发现留声机的唱针底座上,那串“P-51D 7703”的刻痕变得模糊,像被泪水冲刷过。
从那以后,唱片行的午夜再也没有响起过歌声。但老周总会在打烊后,自己放上一遍《玫瑰玫瑰我爱你》。他坐在藤椅上,望着空荡的街道,想象着某个遥远的夜晚,穿军装的年轻飞行员对爱人说:“等我回来,带你去看紫金山的梅花。”
而此刻,城市的另一端,某个亮着灯的窗台上,一张老唱片正躺在唱机里,旁边放着枚珍珠发卡和褪色的铜徽章。月光下,唱片的纹路里仿佛流淌着歌声,在寂静的夜里,温柔地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与重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