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突然意识到,这是一间昏暗的酒吧。一盏挂在吧台前的灯不断地发出黄色的光,幽幽地照着,让人感觉已经是深夜,几张木质小桌整齐地摆成一字型向内延伸,把原本就局促的店铺衬得更加狭长。微弱的灯光无法到达黑暗的角落,一切都很幽静。
深夜、狭小的空间、昏暗往往给人一种压抑之感。但是K并没有觉得不自在,他坐在吧台前的自动转椅上,双手自然下垂,左手无端地感到很热,舌尖有奇怪的麻麻的感觉。大理石制成的吧台被擦得很干净,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啤酒。空气中弥漫着温馨的红酒香味,K甚至感到一种来自家乡的温暖。
K不记得他是怎么来到这家酒吧的,更不知道现在身处何方。他只记得不久前他还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心灰意冷。但是此刻,坐在这间幽暗的、不知名的酒吧里,原来缠绕在心头的沮丧之感逐渐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就像是内心深处所有的矛盾和纠结都被化解,在黑暗的灯光下和夜色融为一体。
K不记得他为什么坐在这里,但他能确定,他一定是为了干一件事情,或是等待某样事件的发生才来到这间酒吧的,只不过他暂时记不得了。不,K没有喝醉,他还刚到不久。只是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没有强迫自己弄明白这件事。现在他感觉很愉快,而这种轻松愉悦的状态是非常难得的,他愿意什么都不思考,慢慢享受这平静的此刻。
K总是着迷于这样的时刻,当一切归于平静,外界的喧嚣消失不见。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周围的一切都是可以掌握的,它们围绕在K的身边,就像是只为K而存在。于是,K和酒吧取得了某种精密的和谐状态——就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瓶,金鱼产生二氧化碳消耗氧气,而水草产生氧气消耗二氧化碳。时间失去了原本摧枯拉朽的力量,在短暂的一瞬间,K觉得自己是永生不死的。
好像过了很久,但也许只是几分钟,大门突然被推开了,寒冷的空气从外面挤进来。一个身披黑色大衣的人走了进来。虽然K始终没有转身,但是依然感到那人用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似乎正在在确认某些东西。随后,黑衣人走到柜台前柜台,脱下黑色的外套,坐在K的边上。
对K来说,此人的忽然出现,就像一颗子弹击碎了平静的水面。他带着外来的力量,打破了原本和谐的体系,K的好心情受到了冲击。原本K想直接离开座位,但他意识到这么做并不礼貌。他正想和这个陌生人谈谈,男子却突然开口:“你就是在这里等我的人吧,或者说,我等的人。”
男子的话激起了K的脑海中的空白,K记起来了,他坐在柜台前,就是在等这个男人。现在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没错。”K看着男子,他外穿一件蓝色毛线衣,白色衬衫的领子外翻出来,胡子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干燥的长发向后梳起,几乎遮住了耳朵。一副方方的眼睛下面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俨然一个年轻有为、有着良好教养的企业高管。K接着说道:“我等你很久了。”
“不,是我等你很久了。”男子看上去很年轻,但是嗓音却十分沧桑,“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是我想,你能理解我的。只有和你会面,我才知道我来找你的原因。因为没人介绍我来,没人要求我来,我甚至不认识你,但是我知道,你有我要的答案。”
男子笑着回答:“哈哈,你倒是很直接,不过我喜欢你这样的个性。诚实一点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这能让我们互相信赖。”
“只是我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如此坦诚地告诉一个陌生人,不过你不一样。我想你说的是对的,我们必须坦诚一点。”
“没错,这是关键。但是你说我是陌生人却错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而你确实是认识我的。现在用你的观察力仔细看看吧,你会认出我来的。”
K看着男子这张削瘦的脸庞,上面却横着浓密的将军眉,澄净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世俗;他总是抿着嘴巴,显然是长期养成的习惯。男子的个子不高,但是浑身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息。要是K曾经见过这张脸,是一定不会忘记掉的。
在K努力回忆男子身份的同时,男子笑到说道:“真是一件奇怪而有趣的事情,你说你来找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们从没见过面但却认识。很奇妙不是吗?”
看着男子似曾相识的笑容,一个名字从K的嗓子里升了起来。“海子!你是海子!”K惊呼道。
“是吗,我叫海子吗?原来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海子笑盈盈地看着K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停止计算年份了。我想假如我的形象还留在后世的话,在他们的印象里,我一定是那个不修边幅、又脏又乱,自杀后满身是血的流浪诗人。你知道,人们总原意想象诗人是这样的,但我向来倾向把事物整理得当。我刮了胡子,整理了头发,穿上了干净的衣服。倒是你还能认出我。”
K试着平复心情,又仔细扫了一眼海子,接着转过头面向吧台说道:“更让我惊讶的不是你的外貌,毕竟有的东西是不会变的。老实告诉你,出卖你身份的是笑,一个标志型的海子的笑。但是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这间,这间酒吧,用我们的话来说,酒吧总是带着小资情调和糜烂的味道……”
“不是我的风格对吗?或者说,这不是海子的风格。你说有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从前我或许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我已经不确定了。在永痕的时间里,好像什么都不能确定了,甚至是我自己。而对于我来说,暗色的酒吧能让我平静下来,它有这样的能量,使得你专注自身,我相信你已经体会到这一点了。”海子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嗯,我们待会继续这个话题,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是吗?总之,我还是很高兴你提醒我,我还保有了原来的笑。现在为了弄明白你的问题,我们得换一个地方继续我们的讨论了,跟我来吧,相信我,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K跟着海子起身,同这个已经死去的诗人走向远处的黑暗。在酒吧的尽头,一扇门被打开了,刺眼的光芒从门外侧的世界直射过来。K看着海子正站在黑暗与光线的交汇处,一只脚已经跨了过去,却停住转过身来,打手势叫K跟上。K暗自疑问,眼前这个还活着的亡灵背后还隐藏着多少黑暗的角落。
K通过那扇门来到外面的世界,强烈的光线让K感到头晕目眩。门的这边是与之前的酒吧完全不同的世界,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挂着好似亘古不变的太阳,茂盛野蛮的草地无限延伸到蓝天的远方。K的感官已经适应了光线,身体自动切换到另一个场景是容易、自然的,而心灵对巨大差异的骤然降临却极为敏感,从狭小寂静的酒吧一下跻身于广袤的大地,让人难以置信,在同一个地球上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居然并行不悖地存在着。
海子满意得看着K出神地样子,说道:“在你的印象里,这些是不是才是我的风格?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你和我看见的是一样的景象吗?”
“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一片狂野的荒野,每一寸的土地上都覆盖了黄色和绿色。长满了野草、野花,长满植物和动物,它们全都隐秘地跳动着,虽然看不见,但是你能感受到那种欲望,想要冲上天空的欲望。蓝天里刮着风,不断地从远方吹来的风——就像你所写的那样——完全暴露,毫不掩饰,就像它们正在做的,把它们内心的想法赤裸裸地告诉你,形成一种强烈的冲击,没有人能拒绝这点。”K显得很激动,“我们是在哪里?”
“这里是世界某处的北方,但是在哪里并不重要。关于此地,你说得很不错,但我不想让你对我讲关于‘草原的力量’,你得谈谈你自己的想法。你不是面对着诗歌,而是正真身处于这片草原,所以你必须离开诗的影响。耐心点吧,在仔细看着这里,你看到所有的一切都向你完全开放,同时你也必须向它们开放:它们扒光自己的外衣,然后强迫你脱下的掩饰,丢掉别人的影响。现在,和我说说,你脑海里浮现了什么样的画面?”
K眉头紧锁。他闭上眼睛,用嘴巴大口呼吸着空气,空气里有一种他陌生的味道:“海子,我不得不说你是幸运的,你是‘国王’,拥有这里的一切。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比此刻更纯净的天空和空气,你甚至都没有听说过雾霾这个词。在我的时代里,这些土地以及它们所代表的精神早就被遗忘了。我们有的是滚滚而来、数不尽数的汽车,引擎和刹车的响声让人无处可逃。”K张开眼睛,发现海子正在望着远处,他接着说道,“也许,我们站着的这片草原已经被开发成为旅游景点,一辆辆摇摇晃晃的大巴车载满了来自大城市的旅客,涂着防晒霜,带着啤酒肚和低俗的笑话来亲近自然。他们的噪音已经入侵了你的大脑,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直到捣毁你的大脑。不断挣扎只剩下无奈、疲惫的身体。”K的声音越来越低,一旦想起这些,原先看到壮观景象所产生的激动就消失了,一连消失的还有K的追寻生活的勇气。孤独和绝望就此产生了,而在现实失去颜色之后,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种可怕的冲动,让他自己吞噬着自己的情感和真实,这种不顾一切把K推向悬崖。
K发现海子不再望着远方的草地,而是直直地看着自己。在海子理解和宽慰的眼神中,K继续说:“我相信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觉得所爱的一切永远地离开,而明天再也看不到太阳,你的意识深处就会受到无解的引诱——自杀。你的大脑中一下子出现了这个让你惊讶的想法,然后就陷入了不可能逃离的陷阱,再也无法离开它的影响。首先是一种假设,我想象自己从窗户跳下去,从二十楼的高度笔直地往下掉,坚硬的大脑把违章停靠的汽车玻璃砸出一个大洞;或是问自己,要是拿起这把剪刀,往自己的脖子上来一下,割穿的皮肤飙出鲜红的血……有人说过,一旦你对某件事情念念不忘,就迟早要发疯。这些荒谬的景象成了预兆,指不定哪天我会割穿手腕,或者在别人惊讶的眼神中跳楼,事实上我和他们一样惊讶。
“当我已经这些幻想无数次之后,我问自己,这个‘唯一严肃的问题’究竟是怎么样的。幻想会成为现实吗,假如我下手,那我到底为什么自杀,为了价值、理想,还是现实。假如最后我终于没能找到勇气,那是不是说明所有自杀的行为只属于一群特殊的人,我只能站在一边,可笑地幻想,最后除了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接着第二天又会收拾好房间去上班。”
K涛涛不觉地说着,像是要把自己整个心中的苦闷导出在这片草原上。海子止住他继续往下说的势头:“是的,你的话让我想起我那段痛苦不堪的往事,我曾经也失落无助,像一个幽灵似的游荡。你别再说下去了,这个话题太痛苦了,而且没有结果。”海子伸出手,拍了拍K的后背,“我们看到那个山丘了吗,我们去那里走走吧,上面能看得更远。”
K跟着海子往上走,四周的地形在K眼中不断微妙地改变着。没有哪一种方式能比散步更让人放松下来。土地踩上去很松软,空气中有雨后泥土的气味。阳关灿烂而不炙人,风很急,吹在身上凉飕飕的。远处的河流离两人更远了,像是远古巨神遗留的丝带。
海子随手摘起一朵花,这是茫茫草原中随处可见的花,细小的花茎柔弱不堪,几片白色的花瓣耷拉着,海子把花拿到K的面前,用轻松的口气说到:“你听过一句话吗,假如你能了解一朵花的话,或许我们就会知道我们是些什么人,世界是什么了。”
K想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想这句话的意识是,世界太复杂了,基础的元素是不存在的,再微小的东西由精密复杂的结构构成。我们身处其中,但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海子把花过头顶,他细细看着野花,阳光下,花的内部细节微微透了出来。“你说的自然是对的。只不过你想,为什么偏偏是花呢,为什么要用花来比喻这个世界?就像我们眼前这朵花,脆弱、渺小,没有花香,也没有五彩的花瓣,甚至可以说它是仅仅具有花的形式的某种植物罢了。就是这样一朵在草原上随处可见的花,这朵花会用它的大脑做出怎样的思考?”
“一朵真实的花背负着整个花的象征,为了虚无的幻想坚持生存,我想它一定疲惫极了。而且它太弱小了,在这个密集生长的草原中,所有生物都要和它进行养分的争夺,争夺水、阳光和土壤,承受着暴雨和踩踏,直到被你折断拔起。假如花有意识的话,或者说任何东西都有能思考,那么它们都会面临和人类一样的困境。幸运的是,它们只是作为生命存在,单纯地呼吸着,最后留给人们想象的空间。”
海子把花递给K,说道:“不,这是一个涉及信念的问题。你说这只是人们的想象,你说作为花只是单纯地存在着,你错了。花不会思考?我想我不知道,我们只是无法想象它的哲学。但是我们能看见,它生长在这片无尽的土地上,它的根深深埋入土壤,吸取着水分和无机盐,可以说,它比所有热爱土地的诗人都更需要大地,了解大地。它的花开向天空,它的叶吸收着阳光,看那,这是多么动人的场景,一朵花连接了天空和土地。你还记得那句话吗,‘假如我们能了解一朵花的话,就能知道世界是什么了’,这是一种永恒的联系,花,是花的生长,是花和空间、世界的结合,而非依托我们的想象而存在——就算人类灭亡殆尽,它依然会开在这里,开在过去和未来,带着蕴藏在这弱小躯体里的象征存在下去。我总是觉得诗人的职责和花是相似的,扎根土壤,因为我们都坚信着这些信念,并且努力地把它们从艰苦的现实中提取出来,全心全意地绽放自己。
“你说,在你的时代,这样的荒野在社会发展中逐渐消失,已经没有人关心土地和土地的意义。而你不知道,在很久以前人们已经开始忽视土地的价值。随着它实体的消失,它作为象征的身影就会重新出现在一些人们的脑海里,你本身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现实充满了嘈杂、难以忍受的噪音,没错,永远都是这样。在世俗的簇拥下,在资产过剩的肥肠里流动着的噪音,笼罩着扭曲的人性和种种惨案……但是这一切都没有阻止莫扎特写出美妙的钢琴曲,不可否认的是,这些音乐都是来源于现实的,来源于汽车隆隆的引擎声,来自于战场上炸裂的炮弹。”
K停下脚步,看着手上的花,沉思着说到:“就像梭伦写下,诗人从田园走过,没有栅栏能阻止他们带走了乡间的诗意。向花学习,或者是成为一株草,把自己延伸到天空。因为花不仅是花,它的内部有飞翔的鸟,有奔流的河流,有太阳和月亮。我们可以成为一切。”
海子激动极了:“是的,我亲爱的朋友。相信这一切吧,有罪孽的可怕才会有贝阿特丽切的光芒。虽然天使能毫不费劲地保持纯洁的形象,但我们比天使更加高尚,正是因为我们自身存在着种种缺陷,现实中到处是诱人的禁果,而我们总能做出牺牲,把自己的信念看成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反复审视自己的内心,随后艰难地做出自认为正确的选择,这太不容易了!”
天空已经暗下来,时间过得很快,低垂的太阳不再刺眼,在深蓝色的天幕留下最后的火红。月亮在天空的另一角出现。远方吹来的风更急了,也更冷。在一片夕阳中,草原滑向夜色的安宁。他们站在半山腰的一处平台上,寂静和空旷的此刻让人感到分外渺小。一扇黑色的门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K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K把花小心地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他感到心中的某种东西重新出现了,他已经准准备好面对新的阶段。“我马上就要离开了,看来我没法爬到顶上了,真是遗憾。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如何做到在世人的误解中保持镇定的?”
海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随后说道:“没有办法,只有时间和你一人可以帮助自己。在开始的日子里我曾为此心烦,但是当我越把自己的形象和我的诗联系在一起,烦恼就消失了。我们无依无靠,在这些具体事情上,你必须去寻找自己的解决方法,创立属于自己的‘宗教’。我相信你已经准备好了,你走吧。”
K点点头,转身走向不远处那扇黑色的门。正当K要跨过这扇门,海子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K,我想要你知道,我感谢你,你让我知道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事实上,所有的努力都能直接超越世俗,取得回报。”
他转过头来,海子已经不见了。寒冷的风让他冻得直打颤。K穿过门来到了之前的酒吧,酒吧里很暖,K身上依然感到凉飕飕的。
他走到吧台前的座位上,披上海子留在那里的黑色外套,推开大门,走出这间温暖的酒吧。外面依然是寒冷的夜。K在四围的漆黑中回过头来,依稀看见酒吧上面闪着的不起眼的招牌,用奇怪的字体写着:亚洲铜。他暗想,只有土地值得用生命去捍卫。
昏沉的大脑一阵刺痛,K从昏迷中醒来,他感到虚弱和寒冷,前所未有的虚弱。他慢慢张开铅似的眼皮,眼前的一切都蒙上淡淡的蓝色,显得格外不真实。K的心跳跳得很快,舌尖很麻。
他趴在桌上,左手浸在水里,凉下来的温水最后还残留着一丝热量。水已经被染得红,血还在缓慢地从口子里流出来。K疲惫地把手从水里抽出来,他试图站起来,一阵晕眩和耳鸣让他差点倒在地上。他用右手盖住左腕上的伤口,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间里,从电视机下的抽屉中取出绷带。
K仔细观察伤口,幸运的是口子划得不深,四周的血液快要凝固了,但是看上去有感染的风险。K缠好绷带,用透明胶黏上。“这样就没事了。”他想着,随后躺在床上,心里感到异常平静,“明天就会都好了。”随后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