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山寺,名叫寿圣寺。我住进来,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的光阴,足够一个婴孩长成少年,也足够将一腔热血冷却成古井里的微澜。这些年,我像一枚被遗弃的钉子,牢牢地楔在这破败的木石之间。地皮蛇来索过钱财,派出所来驱赶过,镇公所那方白的、冷的封条,也曾像一道符咒,试图将我封印出去。然而,他们终究是拿我没奈何的。这方寸的清净,是我与这世界僵持后,唯一赢来的战利品。你若问我,为何独独要守在这里?我会告诉你,只为每年秋分之后,那如约而至的,一场光的幻梦。
今年的萤火虫,来得格外汹涌。
夜色甫一合拢,它们便从古寺的飞檐下,从断碑的草丛里,从一切幽暗的、潮湿的缝隙中,盈盈地升腾起来。起初是三两点,试探着,像是谁在无边的黑绸上不小心洒落的金粉;随即,便成了声势浩大的洪流。十万只,或许百万只,它们在我头顶盘旋,交织,将那一片虚空舞动成一条流光溢彩的、无声的星河。那光,是清冽的蓝,带着一点绿意,幽幽的,不像人间的火,倒像是从寂冷的星子内核里萃取出来的魂魄。我伸出手去,手掌在空里轻轻一拢,便能感觉到七八点微小的、带着凉意的生命在指缝间碰撞。它们不怕我。
我自今不理解,它们发现我,为何总是这样兴奋?它们朝我聚拢,用那微弱的光点,急切地触碰我的衣衫,我的须发,仿佛我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而它们是漫空飞舞的铁屑。我了解它们全部的秘密。我知道这盛大的、令人窒息的舞蹈,不过是生命最原始、最热烈的告白;我知道它们在用自己的光书写情书,在完成一场极尽绚烂的交配后,便会力竭,在自己编织的蓝色光晕里,寂然地、满足地坠向尘土。这是一场用死亡来加冕的爱情狂欢。而在这狂欢的顶点,它们竟将我,奉为了神灵。
它们环绕着我,那密集的光点,仿佛白莲教徒因目睹了弥勒出世而沸腾、而欢欣。它们的信仰是如此纯粹,不掺一丝杂质。面对这毫无保留的崇奉,我心中涌起的,不是得意,而是一种近乎羞惭的悲悯。出于良知,我真想对它们呐喊:我不是神,不是啊!我只是一名被社会毒打得遍体鳞伤的书生,一个逃到这山寺里,用佛经包扎伤口,用坐禅麻痹痛楚,用古希腊哲人的话语来为自己虚弱的灵魂寻找支点的,落魄的人。我读经,我写诗,并非受命于什么神灵的启示,仅仅是因为我脆弱,我需要一点坚固的东西来做我的倚仗,我需要信仰的慰藉,如同溺水的人需要一根稻草。
可爱的、发着光的小生灵啊,在我眼里,你们才是天使。
你们生于尘埃,却将自身活成了一道神谕。你们用短暂的一生,演绎着何谓“向死而生”的壮烈与静美。你们不像我,背负着过去的伤痕与对未来的惶恐。你们的此刻,即是永恒。与你们的相遇,我相信,那不是偶然,是天堂于我这片残破生命中,一次温柔的指引。
我站在这荒芜的庭院里,左边是古佛青灯的寂寥,右边是世人冷眼的余寒。而你们,是横贯于我生命中央的一条流动的光之河。你们看我为神,是因你们的纯粹,映照不出我内心的沟壑与残缺;我仰你们为天使,是因你们的圆满,恰恰疗愈了我对这残缺人世的失望。
夜更深了,萤火依旧漫天。我们互为镜像,彼此救赎。在这苍茫的天地间,一个自认残缺的人,与一群被当作天使的虫,构成了一种超越言语的、关于信仰的默契。古寺是残缺的,诗人是残缺的,而这秋夜里的萤火,将它们一一圆满地,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