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江波上,桃花逐水前。
小楼落春雨,缕缕皆缠绵。
今我独来此,飘摇似蓬絮,
方才得相聚,又隔天地间。
谁言流水皆含情?
万古寒江,千秋冷月,毕竟东流远。
一夜春风,江湖看尽,又是花开时节。
上古之时,万物未得其名。芸芸众生,皆混沌于世,不知己为何物,亦未尝有思。
阙陵之北,有山存焉,巍峨高耸,乃后世所谓靖冥之山。其上本无风雪,山林茂密,田亩肥沃,有一水存焉,汤汤自谷中出,奔涌以赴下界。山谷之中,有民生于斯,朝猎生禽,暮巢云松,生既久寿,皆依水而居。
水之源处,有谷生焉,内有桃林百顷。四时观之,桃花纷繁不谢,零落皆若红雨。林深且歧,密而不达,云雾升腾,氤氲缭绕,于外视之,不得见其尽处。谷中有活水,河清且浅,然不知何故,其底皆不可见。人尝过林外,忽闻踏水嬉笑之声,其音切切,似娇似媚,吐气如兰,仿若生于耳畔,而举目不见人踪。其惊而疾走,后众民皆闻,未得敢近者。
日有少年,猎而近于林,夕阳西下,满载欲归,行至溪畔,渴而欲饮溪中水。俯而掬之,忽觉水中有异,润如凝脂,纤若柔荑,载沉载浮,触时温热,似人之肌肤。少年骤惊,猛然回手,既无物相阻,见己影俯而映于水,而水中之影,亦俯其身,巧笑倩兮,凝目相视。水波叠叠,其影纤纤,飘而遥兮,隐约云中,翩若惊鸿忽至。少年心下揣动,伸手疾探,奈何人影稍纵已逝,徒留丝许涟漪,缓缓落于指尖。
日终没地,林遂昏暗,少年久寻不得,怅然以归,而后竟惹相思,日日有念,食不知味,寝亦难眠。
缘水之背,亦有一界存。两界相生,各拥一天,而同履一地,惟以此水隔之。界中盖无他物,四时皆雨。有女存于斯,生而着红衣,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日戏于水,倦则匿于雨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水天一色,白云悠悠,水中漾着澄澈的蓝色,不知映着的是头上天空的颜色还是透过河面彼岸的天空。
林阴繁茂,古树青幽,少年复至于此,阴下忽传环佩之声,少年闻而惊起,奔而赴水,见溪中涟漪四起,而有红衣,或而点水,或而腾离,似踏歌起舞,轻足缓行。少年心念一起,依水逐之,渐忘路之远近,不觉入此林中。落英缤纷,乱红入眼,转眼便失了女子踪迹。
“何方小贼,这般尽日相随,有甚所图?”
少年正愣着神,水中忽又传来一阵嬉笑之声,而有赤足透水而出,少年惊而退却数步。遥见水波荡漾,后有一娟秀面容浮于水中,眯眼笑看着少年手足无措的模样。红衣艳艳,身形翩翩,临去秋波那一转,般般恰似画境。
“小贼何其趣哉,死乞百赖地相随其后,驱之犹有不及,而今便宜送上门,又偏生不敢占,真是个呆子。”雪白素手托住香腮,玉葱时而轻点其颊,女子低下头来,眼波流转,浅笑吟吟,透得层层水波,凝眸注视着少年。
波光粼粼,时隐而现,有美一人,终得相见。风起山涧,落花满径,霎时天际清明,云淡风轻。
往后的日子,少年便坐于河畔青石上,日日等候着那个女子,因为语言稀少,文字未存,自是无法抒情,所以今日若是等到了,少年便在石上刻上一朵花,若是未能等到,便刻上一片云,因为啊,在少年的心中,瞧见漫山遍野的花儿便会觉得开心,而见到白云去远倒真有些伤感之意。如此一来,日子过得久了,沿河的石头上渐而刻满了花朵与云彩的模样。
日终有尽,夜何久长,无光存世,目难视物。故而少年用水凝成挂坠的形状,再一点点灌入晚照的夕阳,然后将它们一个个埋在了水的深处。传说千年之后,他们会变成橙色的琥珀,如果将它敲碎,和煦的阳光将从水中溢出,若人得之,纵寒夜亦可温如白昼。
而自琥珀成形的那日起,少年便将它们一颗颗投入了这片水中,这样,即便是深夜,他也有了于此等待的动力。
数日之后,又至中夜,少年依旧趴在如镜的水面上,百无聊赖地将水流画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圈。画着画着,突然水中一下亮了,少年惊喜的看着脚下的水面,一颗琥珀忽而穿水丢了过来,少年赶忙接住,面前的水波缓缓荡开,姑娘抱着一堆琥珀出现在云朵里,光映在姑娘的脸上,温暖和煦,眉目可人。
“我就知你还在此,”女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呆子,你将琥珀尽予了我,这般入了夜,教我如何也能见到你呢?”
“那......”少年嗫嚅半晌。
“为何不早些出来见你,”女子的脸透过水面,潮湿的唇轻轻贴上少年的耳畔,“我想看看,你能有多坚持。”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又是一年,东君方至,日头渐暖,二人背脊相抵,素面仰天,相枕于水,随波而下。一路桃花一路雨,少年心中欢愉,索性闭上双目,任凭耳中风生水鸣。
水至谷底,清流渐缓,鱼儿摇曳成行。
古木长草,白云飞鸟,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影在水面。女子伸出手指,一横一竖勾勒出这些个阴影,水波随着女子的指尖肆意晃动,而后有涟漪生焉,少年触其纹路,恍惚似有所得,不觉在心中将它们尽数记下。女子一遍遍的勾画着那些阴影,少年坐在河面瞪大了双眼,思来想去,却终似隔了一层薄纱轻雾,让人看不透彻。
女子指尖忽而一顿,抬起清澈的双眸,喃喃问道:“它们都叫做什么?”
少年身体猛地一颤,恍然大悟,世间万物,纷繁冗杂,而何以辨之。可否以此涟漪为本,绘取万千符号,一画一字,一字一书,字字皆藏生灵意,而含万物之理,天地之景,使民皆可识之。
渐渐的,这些横竖撇捺构成的图案都成了它们的名字。
而后之日,少年思虑既定,步陟于山,观星辰日月,昼夜交更,访山川指掌,鱼文鸟羽,定其符号,整而制其规,得图若干,以表其物。而后教与万民,以辨世间万物。而万民皆懵懂,初思己为何物。时之往复,有先行之人,衍而始探天地。民感少年之恩,筑台而祭,作歌乐鼓舞,以鬼神之祀奉之。
与此同时,少年却仍趴在不宽的河面上,仔仔细细凝视着女子的面庞。
女子方才倦了,伏在水面便沉沉睡去,留给少年一张沉静的侧脸。
少年越瞧心中越是欢喜,索性折来根细支在水上画了起来,这边一横,那边一竖,而后啊,眉眼、口耳、唇齿。都依着女子的样子画了出来,小巧精致,惟妙惟肖。
画着画着,少年忽而迷惑起来,我既为人,她亦为人,而何以分之。若彼佳人,何以相谓,可令其异于他人。
想着想着,又是一阵愁眉不展。
日在木中为東,日出木外为陽,而日落于林下,便是梦了。梦的久了,秋风便也起了,心也就跟着愁了。
山水之间,惊鸿一瞥,犹是旧日佳客,犹是此间少年。
少年今日甚是高兴,一路高声叫喊着,连磕带绊地就跑进了桃林。
待走到水边,女子早已抿嘴含笑相候。
“涯者,山水相隔,余者,二人于水。从今以往,我就唤你涯余。”少年得意地看着水中的女子。
“涯...余...涯...余...”女子心中默念两遍,忽而抬起头看着少年,“呆子,我既然叫做涯余,那你叫什么呢?”
“我...”少年蓦地一顿,笑容一时僵住,尴尬地说道,“急着前来见你,还未想到自己的...”
女子一愣,随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容我想想,待觅得佳字,再来说与你听。”
科属既分,天地有别,一人有名,已创人间。
人既生智,鬼神皆惊,而愈惮之,欲尽灭山中之人。而界中女子乃祸之源,故并去之。少年偶得此闻,甚为惊惧,后行访山中故老,终于一人处得一机关铸造之法,观之尚且可行。故其构以机括,辟取天地,制机关之城,以避天神之威,佑山中之人。
机关既成,观其形也,微若芥子,状似砂砾,或附于木,或隐于沙,未得所授,纵神人亦不得入内之法。而其内纳山川河渚,良田美池之属,又附琥珀于天,替以日月。故山人皆可安居无异。此乃后世墨家玲珑域之初,域中无所忌,惟桃林百顷,独矩子可入。
灾祸既至,日月皆喑,天地无光,风雪骤落。域外山中,千里冰封,万物皆亡,莫得存者。少年引众入玲珑域中,待稍得安顿,便疾入林中,却见女子红衣委地,伏于水中,面露迷茫之色。
涯余本生于水,水既不存,其躯皆损,其忆亦衰,渐不识故人旧物。其可依仗者,惟怀中琥珀暂保其温。少年日伴于侧,然时之既逝,其所忘者益众,旧事诸多难忆。
涯余每日静坐于水中,身体渐寒,口中难言,而河面亦渐冰封,寒气绵延,升腾缭绕,一水相隔之人,亦难瞧得真切。少年何其不忍,思之甚久,欲出而寻相救之法。
“呆子,倘有一日,我怕再也记不起你了。“涯余呆坐在河上,喃喃说道,连唇上都渐渐生出层层冰片。
“断然不允,你尚欠我一名。”少年心中焦急,一刻也不及多呆,腾空便去,“莫要多虑,不过化冻之法,我不日便归。”
彼晴忽雨,落红零飘。
岸既冰封,雾结甚重,回眸一顾,虽心何其不舍,少年终匿于烟雨之中。
“愿守君归。”彼端云中,微光闪现,涯余将琥珀一一悬列于天,排作心中之语。忽而寒风萧萧起,水中空留冰雪地,不见得故人踪迹。
“禁地之中,水寒透骨,风声凄彻,惟琥珀片片犹含温热。我候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君非不告而别之人,君既不来,纵是千载,我必于此相待。只是不知假以时日,待君归来之时,我可尚能识否。”
林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天方微明,有人影倏现于林。河面之上,雾气犹存,而有微光隐现。人影轻伏于地,细而察之,竟是彼端琥珀,序而成排,一一列于冰面。人影拂去冰上雾气,只见“呆子”二字,遍布河面,绵延百里,处处可见。
愿时光犹怜,使我复见良人。
“你何故日日来此?”
“候彼一人。”
“何人令你如此久候?”
“早已相约之人。”
“你既已候得百载,此人尚未归否?”
“我今已寻得。”
“而彼于何处?”
“近在咫尺。”
“既已寻到,你何犹言候之?”
“徒候其记我之期。”
一人一物,一触一枯。时至日久,旧事诸多已忘,而君之音容笑貌,一一存于我心,夜夜今犹梦及。冰封已解,桃花益盛,今我既归,不复远离。愿有一日,于此再与君遇,佳人于水,起舞翩跹,恰若初识红衣。
时之逝矣,皆白驹过隙。天涯芳草,落得人间,依旧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