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失意の栖居

列车出站，缓缓加速。不多时，速度面板上的数字稳定在305上下，误差在正负3以内。出门时，下了点雨，正合我意。雨水在安抚夏日燥热的空气的同时，也给周遭的景以洗礼的活力、灵动与新意。若把扑入眼帘的一切画在画上，想必雨后的一切也更加栩栩如生。对于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雨，我总是抱有莫名的好感。我想我是喜欢雨的，总觉得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或者蓄谋已久的雨，在宣泄着什么，有种释放的快感。春雨润物无声，夏雨酣畅淋漓，秋雨萧瑟静谧，孤灯夜雨更有另一番意境。

一路向南，北京去往深圳。想来从跨出校门、北上走入职场已经整整四个月。终于有机会去往另一个城市，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因而列车出站的那一刻，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更加轻灵。当然，多半让空气变得轻灵的只是列车上空调吹出的凉风而已。但这并不妨碍我表达一份愉悦。

八个半小时的车程，并不短。我仍然对坐飞机效率更高耿耿于怀，同事说，从来没有坐火车一路向南，横跨中国，坐火车看看窗外的风景也不错。理由不坏。像往常一样，我上车总要先睡一会儿。待我睡醒时，列车已经行驶了约莫一个小时，进入河北。大言不惭要看窗外景致的同事反倒睡得酣甜。我开始注意窗外。

我坐在列车的左边，透过车窗向左边看去，一马平川，视野里的大部分都是平整的农田，延伸到百米开外。种植的是什么倒不知道，随着列车的前行，近处的农田飞速向后退去，我抬起身来瞪着眼睛去看，也看不分明。偶尔也看到几栋稀疏的楼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不少是便于安装、拆卸的板房，蓝色的、黄色的，想必是用作仓库之类的用途。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条公路从列车下面横穿而过——预示列车驶入了一个比较大的城市——上面爬满大大小小的汽车。由于从高地势的列车上俯视的缘故，车辆行人都缩小到正常大小的80%。河流、水塘、水沟之类的，则羞涩得很，横贯河北河南，也只见到三五次。有趣的是，在河南境内时，我注意到列车两面的地势呈阶梯变化，一会是左面高右面低，一会是右面高左面低，交替变化，让我想起莫比斯环。

太阳想必今天很忙，一路都没有送行。窗外并不是很亮，费力辨认可以看到几缕淡蓝色，其余则是一片灰白。行至河南境内时，有那么大概一刻钟时间，太阳不情不愿地拨开灰白的云层，泻下几缕阳光。由于车窗的阻挡和空调的冷却，洒在身上的阳光没有了桀骜不驯，很是温顺。

中间我看了会书，再抬头远眺时，景致有了新的变化。除了农田、房舍之外，偶尔有一排排树木、几座山头出现在眼前。树木在百米开外的地方，有的整齐地排列着，眼下还没有进入秋的季节，所以树木还是通体绿色，因为缩小的缘故，倒像是一茬茬长势很好的韭菜。偶然看到远近不同的地方有两排树，近的百米开外，远的半里开外，远处的树恰好比近处的树高出寸余——从我的视线看来。列车快速前进，近处的树则快速后退，远处的树以一半的速度前进——从高出一截的树梢可以看出——给人一种在树林中穿行的感觉，颇有意思。偶尔出现的巨大山头笼罩在淡淡的雾色中，活像一只巨龟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天色比之前还要暗淡些，太阳早已不知所踪。从近处看往远处，近处是浓浓的绿，农田也好、草木也罢，再远一点是靛青色，而远方的山与天际相连的地方，则呈现一片苍茫，层次分明。真想在速写本上划拉几笔勾勒出来，可惜只是妄想。第一我没有速写本，第二我不会速写。

快要进入湖北时，穿过了几条很长的隧道。我盯着窗外，突然间眼帘一黑，视野里的景致顷刻之间消失无踪，只剩下黑暗，我怀疑是被巨大的鲨鱼或海怪吞进腹内。但是周围没有尖叫和惊恐，旁边一家四口对面坐着，年轻的爸爸架着一副眼镜认真看书，两个小女孩——约莫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在捧着平板电脑看情景剧，不时发出的咯咯声吸引了我，而年轻的妈妈则摆一个舒适优雅的姿势，满足地看着一对姐妹花。由此可见，岁月静好，海怪什么的决计没有。我正在分析被海怪吞噬的时间里，窗外突然豁然开朗，可能是这海怪牙口不好，或者太挑食，又把整列车厢的完整地吐出来，我得以重见光明。

进入湖北境内，风景越发熟悉。草木越发青绿。南北差异而言，北方人豪爽，南方人扭捏，但就草木而言，北方的草木安安分分，而南方的草木更显张扬、先声夺人。农田里种的，是熟悉的水稻，此刻正好收割了一季，第二季种下不久，秧苗长势良好，随着微风有规律地律动。灰白的田埂将一块块青绿分割开来，俨然点心盘上整齐划开的一块块青豆糕。水源也变得多起来。由于下过雨的缘故，池水水位已经接近很高，仿佛再下一场雨就能漫过岸堤。

盯着窗外累了，我起身伸了伸懒腰，打算再翻一会书，是村上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先生，需不需要添点喝的？”身穿紫色制服的高挑乘务员细语相问，我瞅了瞅移动小车上的饮料，要了杯热茶。喝一口，继续看书。这时我想起村上小说里的各种名字的威士忌：威尔德·泰西，苏格兰C.S，杰克·丹尼，劳赛斯，赫格，芝华士。村上酷爱威士忌，所以故事的主人公也喜欢威士忌。我也想尝一尝，但一来身边没有，二来我的胃对于酒精无论如何也不喜欢。

列车驶入长沙站，如果我拎包下车，只消两小时就可以回家，母亲必定满心欢喜，做一大桌可口的饭菜。我在工作之余摆弄的几样小菜，全都是母亲在厨房做饭的记忆。早餐给自己煮一碗荷包蛋面时，我总在想：这个世界上，为你煮面条，问你面条里是放荷包蛋还是放肉末的只有早餐店老板和母亲，而在你吃下两口就撂下碗筷嫌面条不好吃，仍然默默收拾碗筷下次换着花样给你煮面条的，便只有母亲这一角色了。我又想起母亲上次电话里跟我说上一季的水稻因为雨水太多，收成不好，我安慰说反正种水稻也挣不了几个钱，而且天灾如此，不必放在心上。我还想起母亲催我找媳妇的事，说你得抓点紧，你看你妈头发都白了，一时也是唏嘘不已。莫非，这便是乡愁？念书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强烈，只是工作了短短四个月，心境竟发生了如此变化。孑然一身，求学多年，如今又到了事业打拼的时候。人生有多长？未来会怎样？时间又都去哪儿了？

湖南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并非浪得虚名，一路上稻田与池塘交错。许多池塘的中央都趴着一只直径约两三米的“铁蜘蛛”，那是增氧器。天气闷热的盛夏，铁蜘蛛可以搅动池水，增加水中的氧气，否则很多的鱼儿就只有翻肚皮了——那是死亡的前奏。途中也看到不少的莲池，大概分到农户每户的莲池面积有限，并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壮阔，但荷叶与荷叶之间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也显得很是活泼。不过荷叶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万碧从中一点红——风头被荷花抢尽。绿叶衬红花，似乎天经地义。我想起莲的另一品种，紫睡莲，睡莲科睡莲属。它的外面是紫色的花瓣，中间是金黄色的触手，包裹着含苞待放的花蕾，只在凋谢前一刻才会张开。这种花每年只开七天，是格兰蒂亚最为娇贵的花。它的花语是淡泊的爱情。我喜欢这个花语，因此才记得。

一路向南，行至湖南中部，绵延2000公里，竟不见一个大晴天，一路都是灰蒙蒙的。我在想，如果一路向南，再向南，驶过赤道，进入南半球，会不会也一直见不着太阳。当然这个猜想既没有证实的条件——没有穿越赤道的铁路，也没有证实的必要。

我被同事叫醒时，开始下起雨来。雨下得痛快，暴雨狠狠地撞击在车窗玻璃上，化成一个五毛硬币大小的水团，然后快速沿玻璃往后下方滑落。车速很快，所以雨水也滑落得迅速。雨大时，平行滑落的粗大的水柱犹如一条条水蛇争先恐后往后下方游去，雨稍小时，水柱变得纤细，看上去便像是龙舟赛，列车行驶到无雨的区域时，车窗上残留的雨水则像一群群小蝌蚪，在领队的带领下，一路觅食而去。天色渐晚，车窗发挥镜子的作用，映出我注视窗外的脸庞。我想起《雪国》开篇岛村也是看着暮色中的车窗，窗外的灯火与车内叶子的身影重合，虚虚实实之间，给了岛村奇妙的遐想。或许《雪国》太过细腻，我没有看懂，总结来说，是一个放浪形骸的男人，与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列车驶过广州，半小时后抵达终点站深圳。下车走出车站，热浪侵袭而来，南方的湿热，久违了。抬头看天，天网宛如被打翻的墨汁染透的宣纸，看样子暴雨即将到来。

深圳，你好。

2014年8月，深夜，于深圳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