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不缺竹子,楠竹,园竹,大竹,斑竹,细竹,马鞭竹……
与东坡先生对竹的偏爱不是一码事。村民有的是智慧把文人雅士眼中高贵的竹子便成生存的手段。楠竹可作皮箩,园竹可作篱笆,马鞭竹做爬犁,斑竹作扫帚,园竹作竹床、凉席和竹椅,再不济,作晾晒衣服的竹杆……
能拿得起这所有行当的人,就称之为篾匠。
老罗就是一个很好的篾匠。
老罗家住上山岭,丘陵地带的农村,各自按照风水先生的罗盘指示,在山坳里选择一个屋场,各自过活。
老罗家翻过一座山,下山岭住着一个屠夫。
屠夫家对面的通往小镇路旁山坳里,住的是酿酒师傅。
我猜他们年轻时没少干过架。因为,他们从来没来往过。篾匠从来不买猪肉;屠夫不用皮箩、竹椅、竹床,嫌寒凉;他们都不去酿酒的人家里打酒喝。
篾匠靠着他精湛的手艺养活了三个儿子,都作了包工头,很有钱,进了城。
屠夫靠着走家串户卖猪肉,养活了三个女儿,都在外面打工,嫁了人,也很有钱。
酿酒师傅在道旁开了一个卖烧酒的小铺,挣了很多钱,养了两个儿子,都当兵,退伍后,在广州开店卖酒。
他们就像三枚孤零零的棋子,镶嵌在乡村的山野里。
他们可自给自足,可以一辈子不说话。
让他们终于坐在一个方桌上的,不是喜事,而是一位本村的老人过世。
农村老人过世,讲求八个人抬龙,见出孝道,有场面。
抬龙就是抬棺材上山。一般是村里有名望的健康的老人才有资格。可是,村里的老人一个一个凋零了,有一天,凑不成一出抬龙队。孝子贤孙披着麻戴孝来求他们出山。
上山岭的篾匠是第一个受到邀请的。他正在破篾编织自己的烂篱笆。他当然拒绝。可是来人长跪不起,家人又好言相劝。他只得点头。他想到自己也有年老的时候,不让晚辈为难。
下山岭的屠夫不那么想,他的后人都是女儿,没有儿子,总是低人一等。他不愿意去。但是又想想,儿子都没有,将来凡事靠乡亲了。也就答应了。
路旁的酿酒者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他有三儿子,有钱。将来上城市里住着。因此不与村里人来往也可以。
那天一早,他看着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从山上下来,往大路上走,他就跟家人招呼也不打就出门去了。
孝子贤孙扑了个空。
八个人抬龙,少一个人,总是不成。
专业的抬龙队就上门来了。这是一门好生意。队长很年轻,有淘宝网络店,有微信,总之,好几个乡镇都闻名。他们有专业哭丧的,有西洋乐队,有歌舞团,全包圆。
因为这是本村第一单,他们乐意打五折,全当做广告。
这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然而,孝子贤孙家里始终没有答应,他们叫的是本村的唢呐队就不能叫西洋乐队了,那五折优惠,就享受不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苦主家老太太不同意请外村人,她想趁此机会化解他们的恩仇。
她带着几十年前的一样东西亲自出马。
酿酒师傅正关起门在家里喝酒,听到砰砰地敲门声,他踮起脚尖往外眯眼一看,是老太太。
他向旁边的人摆摆手,不开门。
敲门声,三声长,一声短。
酿酒师傅就经不住了。把门打开了。
老太太在门口跪着,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酿酒师傅就心软了。扶她起来。
终于凑齐了八个人的龙。
他们仿佛三十多年没见面了,都白发苍苍,却也还腰板很直溜。
他们彼此交换着自家孩子的情况,都TMD出息了,六亲不认,不回来了。年轻人劝他们跟儿女去过生活。他们心知肚明,本乡本土的人,要安息在本山本土,才是安宁。
他们不和睦,全因那个老去的人的妻子而起。篾匠用自留地换取了那个女子娘家的竹林。当年酿酒的人家与屠夫为了女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篾匠来劝架一人,用破蔑的刀剁了他们一人一只手指头。从此,三人成仇,谁也不理睬谁。女子最后还是嫁给了他人,很快生了一个儿子。
这点桃色新闻,只有村里的少数人知道。我也是听我父亲说的。至于,那天,女子敲门的声音是否有讲究,带去的是当年的情书,还是当年的花布,还是别的什么凭证,我们就不知道了。
那天抬龙,他们共同担忧的是,百年之后,谁送他们上山。腰还直溜溜,可是不服老不行。篾匠肿大的关节再也破不了竹篾,屠夫颤抖的手再也拿不起刀,酿酒也不干了。
抬龙队伍,每到一家人的门口,那家人就放鞭炮,放火铳。而到了酿酒师傅家门口,他家放的大地红仿佛要把这几十年的怨气都冲走。
那次抬龙之后,他们就时常就在小酒馆里,坐在长板凳上,趴八仙桌上,偶尔说起以前的事情,彼此很快乐。苍蝇在餐桌上的笊篱上慢悠悠地爬来爬去,屋外一阵一阵地把马路上的灰尘掀到路边。
他们此刻是否明白,世间的事情,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装在心里的仇怨,为何不早点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