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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游诗人弹琴歌唱,他说报酬不需要多少硬币和金钱,只要一瓶葡萄酒。
他说诗和远方的无与伦比,精彩绝伦的故事,观众在他的琴声中沉醉,故事里徜徉。
他说,应当铭记,应当看见。
于是,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他走上雪山的顶端,能够吹起雪花的风,慢慢地吹动了树枝,吹迷了天空的眼睛。他们曾说雪山顶的那块黑土,实际上是天空的眼泪。他从那上面踏过去,微低着头,甚至闭着双眼,步履缓慢,却又轻盈。
雪山上的风仍在加大,并且呼啸的声音变得更加猛烈。树枝啪地一声折断,然后是剧烈的沙沙声,其他的树枝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依附树干,摧折声还是此起彼落地传出来,还有些树枝坚挺没落下的,抖得像犯了癫痫,树干慢慢地也摇动起来,它,它们上面积攒的雪堆一团团地化成雪的云朵,飞落下来。一棵小树的树干折断了,唰唰声开始此起彼伏,远处,一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也裂开了缝隙,不久后,它轰然倒塌,在此处,只能听到一声沉落的闷响,好像彼此连上了线,近处的大树也轰然倒塌。山前,山峰遮挡住因此看不到的背面,所有的声响都在摇撼,所有的物体都在飞舞。
但在这不断摇撼着的世界之中,有一样东西,却是岿然不动的,就是走上雪山的那个“人”。他走到雪山的顶上,现在睁开了眼睛,在他睁开眼睛的同时,杂乱涌入的风就化为有规律的龙卷,深入雪山的腹地,脚底,那里传来轰然崩裂的闷响,深沉,可怖,直击任何一种生灵的心腹,如果附近有的话。然后整座雪山摇撼着,崩裂着,沉入了地下。
空中,原来雪山顶的地方,他仍在那,在穹顶之下,地表的上空,他的眼睛睁开后,被纷扬的雪花搅得看不到,现在雪山崩落之后,乌云覆盖的天空之下,世界清明而杀死每一片雪花之际,那眼睛的颜色便显得尤为突出,不如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那是青蓝交汇的颜色,让人想起故乡的天空。
这就是风神吹散风雪,削平雪山的传说。
邵小年弹他那把破旧的木琴时,心里并没有想太多。手指顺着歌词的思绪,慢慢地涌出力量,奏出声音,声音再随风飘去,传到听众的耳朵里,仅此而已。他的听众是谁都可以,想象中的听众是草木山风,鸟雀猫狗,这些都是他在画册里看到过的生灵景物。现实中的听众更真实一些,穿着甲胄的士兵,手握枪矛的战士,在雪山崩裂那段尤为激昂的乐声中,他们发出杯酒碰撞的声音。
即使是在酒馆里,邵小年还是能感受到大地的微微颤动,也能听到狂风肆意,围绕他们生活的城邦,一圈圈无休止地运作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在他诞生时就早已习惯了的,是陪伴他哭,陪伴他笑,陪伴他长大,以后也要陪伴他变老的,永恒的白噪音。君王朱庇安用这样的方式守护他们的城邦,抵御风墙之外彻骨的寒凉。而天空,他们风龙城的天空,永远是漆黑的龙卷,如果要问想象最丰富的邵小年,天空的颜色是什么样的,他可能也会沉思很久,然后犹豫地抛出一个答案:黑色?又很快摇摇头,不,青蓝色的。说完又马上皱起眉头,好像内心也害怕,青蓝色天空,不是世界末日来临前的征兆吗?
至于他所弹奏的歌谣,毕竟是传说罢了。因为雪山并未倒塌,在风墙不那么急促旋转的时候,会透出来一些,在风龙城最高处,眼睛好的人,还能隐隐地看到。邵小年就是能看到雪山的那一个,只是对于那座山,他的心里是很不满意的。
风墙是为了保护他们免遭寒冷转起来的,而寒冷,当然是来自雪山。如果没有了雪山,他可以像画册里描述的那样,不用被风墙束缚,而是自由自在,浪迹天涯,不用每天听到兵器撞击与战士粗大嗓门传出的声音。他并不是讨厌这种声音,毕竟这是他每天弹琴的地方,那些粗大的嗓音,在听到他的琴声后,也会发出由衷的笑声,他只是觉得,也许还有另一种生活可以选择。
比如说,飞鸟和诗歌?
一股冷冽的空气从门外涌入,然后灰色的身影从外面缓缓地走进来,他的身形很高大,黑灰色的长发编在脑后,扎得很高,眼睛藏在高颧骨的阴影里,看不到表情,步态是典型的军士步态,长剑在腰间,红色的长穗,每走一步就摇摆一圈。看到他的士兵都从桌边站了起来,口里的酒也慌张地下咽,垂着头,喊一声“将军”,邵小年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当酒馆内其他人都噤了声,他依旧陶醉在琴声和自己的幻想里。
偌大的,闷热的,热气腾腾的巴福酒馆,只充盈了悠扬舒缓的琴声,还有听不出一丝犹疑的脚步声。屋外寒冷的空气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一般,散逸到整间屋子,琴声骤然停止,咔嚓和啪地一声,木琴转瞬已从邵小年的手里,摔到了地上,随着木琴落下的,还有雪花一般细碎的灰色的尘埃。
邵小年的眼里,第三根琴弦啪地断裂,在那一刻,时间是停止的。坚韧的琴弦,在风雨之中弹唱过,在雷暴之下弹奏过,甚至从水里倘过,依然完好,只是这时,断裂了,两条线彼此分割,分割开的锐利边缘,在邵小年眼中好似被无限的放大。
“爸...”邵小年抬头,看到将军锐利的,内有暗色火焰燃烧一般的眼睛,看到周围低眉垂目的士兵,改口道,“邵将军。”随即也低下了头。
“我说了,等你变得强大之前,所作所为都应该遵守规定。强大到能够篡改规则,再跟我说什么自由。”邵将军转头,凝视着酒馆内的兵士们,“你们也是,谁能击败我,我再不干涉你们的自由。现在出去训练。”“是,将军!”兵士们迅速地批起铠甲,动作整齐划一,灯光不时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邵小年的身上,在邵小年的瞳孔中,他们如同一阵烟,一阵风,齐齐整整兵器撞击声后,共同离开了酒馆。
“至于你,这只是个小小的教训罢了。”邵将军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邵小年,他的身躯,他额角的发梢,他低垂的头,他被打落在地,断了弦的琴,都映入眼帘,他的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笨拙地第一次握起弓,都历历在目,他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管之下,正如他的军队,所有的一切,也在君主朱庇安的目光之下,在这永恒尖啸,连年流转的风墙之下。只是,无论是邵将军,还是朱庇安,都无法看到自己所掌管之物,究竟作何思,作何想。“你自己好好想想。”
邵将军踏出酒馆时,未曾见到邵小年抬起头来,握起的拳头松开那种景象。但正是在那一刻,邵小年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巴福酒馆的老板娘端着刚温的好酒从后厨走了出来,看到空荡荡的酒馆,已自觉发生之事,只是略略叹了口气。邵将军的独子,那个进酒馆只唱歌弹琴,从不沾酒的孩子,才刚放下柜台前的那一盅葡萄酒,嘴角满是酒的泡沫,抬起头来笑着冲她道了声谢谢,然后一溜烟就跑开了,仍像往常一样,拿着他的琴。“哎,还是讨人喜欢的孩子。”福娘把右手放在胸口,满溢着幸福,回想那孩子冲她微笑的画面。
如果自己的孩子没发生意外,也该像邵小年那样大了,平日里福娘对他也是极好的,就像半个娘一样,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年级小小,就去了娘,剩下个对他不管不顾的爹。不过,福娘又转念想道,有这么个爹,也说不上来都是坏事吧,毕竟有了权力,哪怕多有一点,总是好的。邵小年跑出去的方向,射进来半抹斜阳,有个没戴帽子的士兵着里忙慌地跑进来,在酒馆里四处张望,还扒着柜台往底下望,有时候,邵小年确实会藏在这下面的。“人早走啦,找他做什么?”福娘咬着一截外头摘下来的芦苇,冲着士兵说道。
“集合的号角已经吹响了,小年他还没到队伍里。”
“以前也没见你们找他训练啊。”都拿他当乐子人看呢,福娘毫不给面子地戳穿了他。
那士兵听了,反倒凑到徐娘的面前,越发挨得近了,“啧,福大娘啊,你这是没眼力见了吧。今天,咱将军可是来视察了,再松散的营队,也该支棱起来啊。”
“反正那孩子已经不在这了,要找,去别处找吧。”见士兵傻愣愣的,仍不动,福娘把柜上的酒舀了一盅给他,“喏,喝完了就到别处找去。”
“好咧,福大娘!”士兵咕咚咕咚喝了,然后朝老板娘挤了挤眼睛,跑回去了。
巴福酒馆并不是军营内部开的,士兵是有军令,不能喝酒的,不过这里是风龙城外围的郊区,不是城内,守备并不森严,军规的执行率也不强。福娘也是略有耳闻,邵将军把膝下独子送到这里来,是想让他从小耳濡目染一个低等士兵的一言一行,磨炼他,消除他的富贵气,让他能靠自己的努力打回城内,却没想到,松散的军规,让他的儿子反倒养成了安贫乐道的天性,只要有一把琴,一双手,他就能走遍所有连队,让战士们有片刻欢愉。父亲自是对这样的孩子有意见,而邵小年从不见改,仍是往日德性,慢慢地,也便放养了,不曾想弄了今日这一出,邵将军亲自来这荒郊野岭,还把人的琴都给砸坏了。
酒馆是小道消息传的最快的地方,很快,福娘便听到了另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朱庇安君主的宠妃莫琪,竟于昨日深夜溜出风龙宫殿,跑了出来,关于邵将军来到这个荒野之地,再加上君王宠妃的出逃,不难想象,也许邵将军是有任务在身的。而很快,这些让百姓茶余饭后嚼个舌根的消息,都让福娘抛到脑后了,现在占据福娘所有心思的最大事件,是关于邵小年,他失踪了。黑暗势力的绑架,意外的裹挟,所有假设如同漩涡,在福娘心中左冲右突,她无数次想到邵小年嘴角挂着葡萄酒的泡沫,放下酒瓶时冲她的那一笑。每一次想起,她的心都会剧烈地收缩起来。
风神啊,保佑吧,保佑小年平安无事。就这样,每晚入睡前,不信神佛的福娘,也开始了向神的祷告。
并不是什么黑暗势力,也没有什么意外,邵小年由自己的意志,独立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已在荒地里走了三天,风龙城四处都是这样的荒地,因为风猛烈地刮,极少降雨,也不见日光,地表被磨得千疮百孔,高低不一凸起的小小丘陵,就是城镇之外唯一的地貌。
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尽头是黑色的龙卷,夜以继日地盘旋,守卫着整个风龙城,囚禁着这里的人们。以前不是没有过人妄图突破那里,只是一旦靠近,就会被风暴撕裂,要么找到空隙出了外面,再没回来。
夜晚来临,邵小年就点起篝火,蜷缩在火光之下歇息,有时候习惯使然,想弹琴,刚拿起来也只能放回,没办法,弦断了啊。
到了旅途的第三天,他的干粮要吃尽了,找不到水,头被猛烈的狂风吹得突突的疼,眼睛也被飞扬的碎屑迷乱,一睁开就酸胀地想再闭上,坚硬的地面托着他筋疲力竭的身子,像极了狂风托着一片细小的树叶。
夕阳西下,邵小年来不及断肠,就看到一场极其真实的幻境。他不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但伸出手来,又是如此坚硬的质感。他睁大了眼睛,迈步踏上去,才发现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清醒了。
这是一座古老的遗迹,应该可以说是神坛。巨大的穹顶已经残破不堪,这里遮不住风吹雨淋,只有三面墙壁还突兀地矗立着,邵小年便从第四面倒塌的墙那里,扶着身子走了进去。
好像踏入的那一刻,周遭的空气都发生了变化。原先那种难闻的沙石的味道,狂风的味道,变了。邵小年再三确认自己的感官,如今感受到的却是...
他这次彻底睁开了眼睛,神坛内部,角落里长着一些深绿色的植被,他们风龙城从来就没有太阳,但是在这里,眼睛却能适应一种柔和的光线,他现在看清楚了,那是在植被周围翻飞的一些萤火的光,邵小年曾在妈妈留下的画册上看过这种生物,它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萤火虫。
这里的风,也好像沉静了下来,就像在风龙宫殿的风一样,那里是受风龙城周边飓风影响最微弱的地方,也因此,那里的风最为柔和。
微风轻轻地拂过邵小年的发梢,他的眼睛里曾有的疲惫,痛苦和困倦,在这微风轻拂之下,顿时一扫而空了。他的眼睛在萤火的点缀之下,突然发起了亮,他心中原本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小小理念,所以他把一切用在了这场豪赌上,现在,他突然觉得,一切都赌对了。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郑重地,轻缓地,他知道在这里,任何沉重的声音,沉重的思维,都不合适发出。他轻轻地把断了弦的琴放在地上,然后跪坐于神坛的中间,轻闭双眼,双手合十,他的面前,是神坛内部的正面,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大脑却一片清醒。
飓风好像略略停止了它无休止的旋转,邵小年知道,自己已走到庇护的边缘,也因此更接近锐利的,呼啸的,守护着风龙城的飓风。在他闭着眼睛,在心里哼唱歌谣的时候,那飓风竟透出银白色的光来,从神坛的顶端照射下来,直照在邵小年参拜着的身前,在地上投射出一片白色的光,以及邵小年的影子。
光线射到琴上,邵小年低头去看,那琴如他刚从妈妈那里拿到手中一般,琴弦锃亮。
“暂时为你吹响过往的风,你演奏给我看吧。”有个声音,空灵缥缈地,在邵小年的脑海中回荡。
邵小年跪坐在地上,于是就以那样的姿势弹起了琴,这是他自己编奏的歌谣,是他妈妈曾经为他讲述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孩子,得到许多心爱的玩具,那些玩具,却不适合孩子生活的这个空间,于是经常在孩子的面前碎裂。孩子很害怕,他害怕所有的玩具都碎了,他又会成为孤身一人。有一只小鸟飞到孩子的身边,用歌声告诉孩子,自己可以陪着他。但孩子眼中,只有自己还未碎裂的玩具。他非常烦心,因为小鸟的歌声烦扰了他,于是把它的翅膀剪掉,囚禁了它。小鸟给了他灵感,他为自己的玩具做出了大大的帐子,把它们都盖住,让他们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真实的太阳,但是,也保护了他们免于碎裂。而一直囚禁笼中的断翅的小鸟,某一天挣脱了牢笼,对于孩子的无知和懵懂异常愤怒,于是在孩子熟睡时,它把玩具们身上的帐子衔走,玩具们一个个碎裂了,小鸟流下了眼泪,却从碎裂的玩具尸体中获得了力量,它重新学会了飞翔。
邵小年睁开眼,琴弦依旧是断裂的,而他演奏的音乐,余音绕梁,这并不是梦。
“嗯,是个好故事呢。”眼前,出现了一团发光的圈,圈内生出一只披着蓝白斗篷的黑色精灵,那小精灵睁着眼睛,不知道哪里是嘴巴,邵小年只好猜它是在笑了,“你是怎么弹的呢?”小精灵说。
“你是?”
“看到了吗,飓风,我是飓风中的一缕,可以说,是你的琴声唤醒我的哟。哦,还有还有,虽然很久了,大概有三四天了,但是这个味道,是葡萄...可是怎么又酸酸的感觉?”
“这个,难不成是葡萄酒?”邵小年低下头,吸了吸鼻子,但他并没有闻到酒残留的味道。
“葡萄酒...感觉还不错呢。那就要这个吧。”小精灵飞到邵小年的肩膀上,停靠下来。
“等等...什么?”
“告诉我怎么弹琴,加送我葡萄酒。”小精灵说。
“喂喂...你是哪里来的,还有,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刚刚这把琴能弹吗?”
“现在也能弹哦。”小精灵从斗篷下面伸出一只黑乎乎的长柱体,看上去像胳膊一样,那胳膊指着邵小年的琴的方向。
邵小年伸手拨了拨,悠扬的琴声传出,即便第三根弦仍是断的。
“少年,这是风的力量哦。我帮你把琴修好了,教我弹琴,请我喝葡萄酒,这就是报酬,没问题吧?”
那是邵小年第一次见到风的力量,即使他是在风墙之下长大的人。他扶着肩膀上的小精灵,拿起琴,站了起来。
出走之时,他的愿望还很模糊,而到了现在,他再没有比此刻更加坚定的念头。
这座神坛,早已倾颓,而他不会认错,曾经一度辉煌的时刻,这里是供奉风神的祭坛。而只要有祭坛,说明这片雪原,就算没有风墙,人们依旧可以繁衍生息,在暴君朱庇安招来飓风之前,这里早就有延续的文明。先前能够做到,那么在不久的将来,他们这一代人,也可以做到。朱庇安的护佑人民的话语,一切昭然若揭,这不过是谎言,为了控制所有臣民,让他们畏缩,敬畏,仰视无上的飓风之巅,只为满足自己的贪婪和控制欲的谎言。
他要把风墙推翻,他要把玩具头上的帐子整个掀掉。他要直面风墙之外的雪山,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蓝天。
而推翻暴君的火种,此刻已正在他手中,应该说,肩膀上。
“好,我答应你。在我实现你的愿望之前,请一直跟着我,因为,我还想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邵小年说。
“好吧,那我就接受你的邀请。”风精灵振了振身后的单翅,眨了眨眼睛,喊道。少年便和风的化身,风的精灵开始了旅途,他给它起名岚,寓意山间流转不息的风。
少年与精灵在大地上流浪,如同在人间蒸发一般,将军不知他的位置,也没动用一兵一卒来寻找,少年的朋友只是听不到他的琴声,并未失去吃饭睡觉的乐趣,也不曾察觉到人生的失去。只有一个卖酒的大娘,记得那孩子再未出现,一天天地憔悴了下去。她时常忆起过往,梦中也全是她早已死去的孩子的脸。兵士们觉得她病了,却不知祸根在何处,只知道她的丈夫死于一次出征,她的孩子死于一场行军。
“怎么,就算是出逃的士兵,你们也要去找的吧。”福娘曾和士兵这么说过,他们只是摇摇头,“如今王城出了大乱,连君王的宠妃都出逃了,哪有兵力去找一个将军的孩子?”
福娘看着浩浩荡荡的军士出城,只见部队的身后,尘烟滚滚,无数的兵力和分队,只是要去找一个与她的生活,与所有风龙城百姓毫不相干的女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死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巴福酒馆的墙上,还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画中的女人带着笑,正伸手去捋一撮飘到眼睛前面的发丝,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男子,胸前带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铜章,那个几乎要到夫妻俩胸口的男孩子,手执长矛,笑中带着纯粹天然的生涩。他们两个面无血色地躺在泥土之间的形象,此时在福娘的心里变得异常清晰。她望望城郊处滚滚尘烟,望着远方湍流的飓风,邵小年突然在她心里朝她笑了一下,让她的心随之一个震颤。她又回过头去盯酒馆里面已经微微泛黄的相片,已经快有十年了吧。她想道。她盯着照片里的自己,觉得那几乎不像是自己,她真的曾发出过这么满足的笑容吗?她的头发被风吹到睫毛上,眼睛上,刺的她发痒,她还是不去伸手捋它,只是定定的,定定的盯着那张相片,好像相片里的她捋头发就是已经帮她捋了一样。
巴福酒馆里,此时一片寂静,只有微微的风吹进来。那些平日里喝酒大闹讲笑话的兵士,现在也该在郊外的荒地上行进了。他们跨越荒漠和丘陵,他们手执弓箭与盾牌。他们从慢慢长路的途中和尽头,寻找出逃的一位少女。
他们并未找到那个叫莫琪的女孩,而是遇到了身边跟着一只奇怪小鸟的少年,他说要和他们中最厉害的进行决斗。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这戏谑的童言是否值得倾听。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则让他们的大脑随之发颤。
“飓风铸就已数十年,风龙城数十年未发生过战乱和争端,你们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吗?你们还记得自己的亲人的模样吗?如果万世太平,为何军队未被解散,遣返?你们每日重复枯燥的生活,未曾有片刻喘息,这是你们想要的生活吗?”
一阵微风吹过数十人组成的小部队,少年并未停止他的讲演,“数百年前,这里曾有人类文明居住的印记,没有风墙,我们照样能活,并且能够铸造极其辉煌的文明。我们可以看见蓝天,可以看见太阳,可以听到鸟儿的叫声,我们不会一直生活在阴霾之下,飓风的包围之中。我们更不用...为了一个暴君的私欲,把自我流放在这片荒地上。”
即使想要反抗这孩子说出的话,身体也不听使唤,即使想要拔出长矛,挥舞弓箭,手臂却抬不起来,并不是什么难受的感受,而是...温柔。是的,无与伦比的温柔,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风,这是只属于风龙城皇城的风啊,他们却在荒野中感受到了。
“你们所感受到的温柔,就是证据。我的名字是邵小年,是邵青峰之子,大将军的后代。”少年从腰间举起一块令牌,那是他在邵将军离开酒馆之前,顺手摸到的,如今算是派上了用场,说,“随我一起,推翻风墙,我们把暴君拉下塔,我给你们自由,种田的自由,经商的自由,弹琴的自由,喝酒的自由,生活的自由。”
“你说,要和我们决斗?”数十人部队的领袖历参看着被少年抓在手中的令牌,见邵姓令牌者,就如同见青峰本人,于是说道,“大将军说了,要以实力说话,如果你输了,我们会把你抓回去,以叛徒示人。”
“如果我赢了呢?”邵小年说。
历参看着周围陷入奇特境地的士兵,点了点头,“我们会追随你。”
“早就不想找一个臭女人了。”“我也想孩子了...”“其实...我本来就不想来军队的,只是不来,赋税太多了,我交不起。”
“好。”士兵的窃窃私语声被少年果决锐利的呼声终止。
小岚飞到一边,继续吹起温柔的风,抚平士兵们的心绪。而邵小年已和历参站到了一起,距他们五十米远处,设立了一个靶子。“那么,我们就来比射箭。”邵小年点点头。
士兵们紧张地吞咽了口水,历参的本事,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获胜。一阵风刮来,把历参的头发吹起,他纤瘦的身躯稳稳地站立,火红色的头发就像燃烧的火焰,却又沉寂地像黑暗中的云团,他娴熟地搭起弓箭,眯起一只眼睛。弓弦没有丝毫颤动,一阵轻微的划音响起,利剑颤抖着,却是稳健地朝前飞驰而去。邵小年定定地看着弓箭前部,正中内环第一道。
“好,我要来了。”邵小年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开始搭弓,他从小就喜欢捣鼓琴弦,他喜欢音乐。他并不知道怎么操作弓箭,只是遇到小岚的那天晚上,偶然与一个贵人相逢。
那名贵人,如果不是手中的弓,他甚至以为只是小岚给他造的一场梦境。她一袭白裙,黑发在飓风的裹挟之中闪烁出银白色的光芒。他看到她时,她正背对着他,白裙随风飘舞,她许是听到声音,转头朝他看来,那束直击邵小年深处的悲凉目光便深深刻印在他心里。她面无表情,就举起手中的弯弓,邵小年清晰地看到,她要朝他射来了,于是赶忙举起双手,说自己是无心经过,没有他意。
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目标,迷茫的双臂下垂,邵小年看到晶莹的泪珠从少女的脸颊滚落,弯弓和少女的身形一起滑落地面,邵小年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少女再无移动和站起身的意思。走近了,他才看到少女脸色的苍白,嘴唇的干裂。邵小年摸出身上的水壶,交与她,“喝吧。”
少女并未推辞,抬起水壶咕嘟咕嘟地吞咽,清冽的泉水便涌入四肢百骸,让她感受到一丝舒心,不过是一丝罢了,她的心,早已碎得体无完肤。
“你是莫琪吧。你拿弓的姿势,很像那个百步穿杨的天才少女。”邵小年坐到少女的身边,把头放在支起的膝盖上,在夜晚的深黑里说道,少女没有说话,邵小年也不再言语。
莫琪的箭术,是无所不知的吟游诗人邵小年早就听惯了的故事,她出身平凡,只是和父亲学会了狩猎的技术,日夜在郊野的林中游荡,那些林子,因为飓风和阴霾并不茂盛,有些低矮的灌木散落其间,会有田鼠藏匿,运气好的时候,能捕获到从雪山上跑下来,笨头笨脑穿过飓风环绕的山熊,从百米之外,她的射程未有丝毫偏差。
就是这样一个让村里人视若珍宝的女孩,因为暴君朱庇安一次经过,看上了莫琪自己和村里人一样都毫不在意的少女的外貌,就这样把她接进了宫中。如此,邵小年歌谣中的故事便讲述到了尽头,天才狩猎少女,成为了暴君的宠妃。
“你别怕,我知道你不想待在宫里,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再说,我又打不过你。”邵小年嘿嘿笑了两声。“那你要什么?”莫琪说道,邵小年看见她抓起了地上的弓,紧紧地攥住。
“如果你想回报我这瓶水的话,那,能教我使弓吗?”邵小年说。
少女在黑暗中沉默良久,站了起来,对他说,“好啊。站起来。拿着。”
邵小年站起身,按着莫琪的指令完成一系列的动作,“肩膀放平,胯部放稳,眼睛不要乱看,直视前方。不过现在是晚上,看不清吧。”
“看得清。”邵小年说,“我的视力可好了。”
“那,射那棵树的树干中间。”
邵小年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把箭射了出去。
“啊...”莫琪感叹道。
“怎么...怎么样?!”邵小年眯起眼睛,却看不到自己的箭了。
“你真的...能看到那棵树吗?”莫琪说,“给我。”
邵小年把弓箭交了回去,莫琪拿在手上,娴熟地搭起弓来,她轻哼了一声,箭应声而出,直直地射中树干的中间,没有丝毫误差。邵小年直直地看着她的动作,半晌没有动弹。
莫琪两手背在身后,手心里抓着弓把,款步向前,邵小年愣愣地钉在原处。
“怎么了,来收箭啊。”莫琪说。
邵小年赶上去,眼睛里放着光,“莫琪,你想推翻暴君吗?”
莫琪停住了脚步,问道,“你说,朱庇安?他是暴君?”
“是的,我们可以一起,把风墙推翻,把他拉下王座。因为他的眼里从来没有百姓,他给我们的许诺,全都是谎言。”
“不可能。安不会是这样的人。”莫琪突然说道,“想推翻他的王座,你是逆贼。”
“不是的...”
少女摇着头,好像要拼命赶走什么一样,“安是...他是顶天立地的,他是君王,神圣的君主。你口出狂言,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你逃出宫殿的理由是什么?”邵小年停下脚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狩猎公主。
莫琪转过头来,她刚射中树干的箭尾在她头顶之上,闪着寒光,她的眼睛里晶莹剔透,好像含有一汪水迹,“安,是我的丈夫,他却...从来不看我,他是暴虐,但是,只是对我而已。因为他的心,从来就只想着他的臣民...风墙,不是谎言。”
“我有证据。”邵小年说道。
“好啊,那你到时候,就拿给我看吧。”
“你要去哪儿?”
“风龙城。我不杀你,但是安会知道有你的存在的,他会处置你。”莫琪轻轻地说道。
邵小年站在原地,点了点头,“好。向他宣战吧。”
莫琪抬起头来,她感到很奇怪,因为从邵小年的眼里,她看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情绪,那是一种悲悯的自由。少年朝她微笑了,他的笑就好像一个弹琴的诗人,纯粹的,没有那么多阴影,却好像告诉她,他理解,他明白,他不会多问,他给她所有自由。“那,再见啦。”邵小年举起手来朝她挥舞,那双澄净的黑色眼眸,熠熠生辉。
离开的时候,她把弓箭留下了。也许下意识里,她知道这一次回去,就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她爱朱庇安,也爱她的家乡,她的森林。是朱庇安把她的自由和森林夺走,但她从未怪过他,她出走,也不是因为恨,而是想念,对手执弓箭,漫步荒野的自由的想念。她也想看到,朱庇安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他对她的感情,在她消失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种表现。就像猎手天性会被危险吸引,她也被这个念头深深吸引,如同得病入了膏肓。而现在,闹剧,也该结束了。
“干嘛放她走,我们可是要暴露了!”岚从邵小年的兜帽中钻了出来。
“岚,你要记得啊。”邵小年拿起少女遗落的弓箭,仍是挂着那样一种淡淡的微笑,“我们说好了,要让所有人获得自由的吧。那,更不应该用以后的自由这样的借口,来干涉别人现在的自由啊。”
小岚振动翅膀,飞到树干的中央,费了很大的力气,拔下了树上的箭,黑色的小臂膀从斗篷里伸出来,紧紧抓住弓箭,飘飘摇摇地飞下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嘛小年,我记住了。”
邵小年比他想象中更加有天赋,许是继承了父亲骁勇善战的勇毅,还有母亲弹琴的那双灵巧的双手,他失误几次,就能把箭射到自己所想的地方。一开始,他模仿莫琪的动作,慢慢的,他把那一套抛下,开始用自己的姿势拉弓。好像他很小的时候就学过射箭,如今只是捡起了曾遗忘已久的肌肉记忆。
历参的箭在靶心外的第一道内圈,邵小年此时也搭起弓来,他的右手轻轻握着弓弦,左手牢牢地抓着弓把,他并不闭上眼睛,因为莫琪就是习惯使用双眼视力,随着他的右手松开,一阵凛冽的寒风扩散开来,人们看着箭羽刺开空中的利刃,正中靶心。
岚第一个发出愉快的惊呼,自此拉开了邵小年在荒野之中一点点聚集军事力量的序幕。
朱庇安知道莫琪回来了,便派出一支小队去把荒野中搜人的小队都叫回来,莫琪独坐于宫殿,说有要事相商,“一个女人家,能有什么要紧事,尽添麻烦罢了。”朱庇安这样想着,毫不在意,也不去应约,只是加强了对莫琪宫殿的巡逻,以及对她自由的限制。邵小年和首领历参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几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风龙城前进。
邵小年捡起他的老本行,弹琴。他在夜深之时的篝火旁边弹,在丘陵之上的荒草间弹,在快要干涸的小溪边弹。战士们在琴声中飘摇沉醉,在微风中思绪飞到很远的地方,那些优美和舒缓的歌谣,一幕幕都使人心与它共振。那只像小鸟一样的东西,始终跟在邵小年的身边,它有时也能弹出零散的曲调,弹错了就笨拙地偏头,惹来一阵战士们的笑声。
到了城郊,巴福酒馆的门口,邵小年回想起福娘来,她对他总是很亲切,有时候让想起妈妈。巴福酒馆关了门,很久没有再开的样子。邵小年敲门也不见应声,期待地盼望酒香的战士,还有岚,转而产生了失望,在最要紧的时刻出现之前,他们没有酒喝了。邵小年弹起琴来,他用琴声告诉大家,一切都会有结果的,不论是好是坏。
这一路上,岚已经从最初的好奇,慢慢地认识了这个叫邵小年的孩子。他比它最初的想象要更立体和丰满,和他的相处,让它,一个本身就是由风化作的精灵感到如沐春风。大大咧咧的外表之下,是连岚也想不到的沉寂和深谋。它细细地看着邵小年在酒馆面前弹起琴来的样子,他漆黑的短发些微飘动,双眸下垂尽显温柔,嘴角微微翘起,口中涌动着数不尽的歌谣和浪漫。他盘腿坐在一只酒桶上,脖颈上的披巾草草绕了几圈就垂落到胸口,那把第三根弦断裂的木琴,随着他飘逸灵动的指尖奏出乐声。这是它,岚所选择的人。而它每一天都更深切地认识到,自己从未做错过这种选择。
也许,在他们最终破开风墙之后,它能有和邵小年一起旅行的机会。去看邵小年心心念念的蓝天,太阳,白云,鲜花,山川,流水,森林和小鸟。这些是岚早已见过的景色,而邵小年和风墙之下的这些民众,从出生起就从未见过这些。它感到可惜,也为他们有勇气去追随自由而感到骄傲,因为,他们都是受着邵小年的感召,而来到这里的,它的心中满溢着骄傲,岚抬起头来,看到那位弹琴的少年冲它一笑,那种笑又使它如沐春风,独行太久的飓风中的一员,心中的寒冰因琴声破开一角,如今已化作一汪春水。如果能和邵小年一起再去看看它早已见过的景象,该多好。
“带我飞到高天之上,去看看飞鸟和白云。”这就是邵小年在那天与它相遇之时,许下的愿望。
“放肆!”朱庇安把桌案掀翻,东西滚落一地。垂首跪坐在殿堂之上的莫琪,身形为之一颤,“把邵青峰给我叫过来。”朱庇安向着身旁侍立的护卫说道,那人便迅速退了下去。“哭哭啼啼什么样子,你滚吧。”朱庇安对莫琪说道。
莫琪站起身来,擦去眼角的泪水,离开了,这一次她的步伐不再畏缩,而是坚定起来,那么多天过去了,朱庇安终于答应见她一面,于是她把那夜见到一个少年的事告诉了他。
“他要造反。”她是这么说的,这是朱庇安最听不得的话语。在朱庇安让她滚的时刻,甚至是在他掀翻桌案的时刻,她便已经落下了泪,因为心中明白,这份割舍不断的爱恋,理应终止了。那份因为他曾花重兵去寻她又燃起的猛烈的爱意,在朱庇安如坚冰一般不可消融的外壳之下,她意识到自己从未被他看到过,他的眼中从来没有过她。猎人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她已证实了他对她的感情,而剧烈的心痛却仍然无法停止,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邵青峰在殿堂之上,接受着朱庇安的质问。“那个你说曾找不见的失踪的儿子,此时也正在荒野上游荡吧,他可是想要造反,不会没有你的授意吧。”
邵青峰沉吟半晌,对无上的君主回答说,“邵某不会让他踏入风龙城半步,如果他真的想要造反,我就取他首级,自来领罚。”
朱庇安眯了眯眼睛,作势点了点头,“行,你去吧。”
平静的一夜,而这一夜,也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黎明微微露出一丝被飓风裹挟的惨败光亮时,风龙城郊外的军队,就开始行军前进。他们将利箭射入城中,渴望破开城池,履行他们自由的幻梦。大风纷扬,把箭吹到敌军的城池之上,随风送来乐声,慷慨激昂的旋律,时转而变得温柔,城池之上的守军,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那些自由的宣言,一遍遍从将士口中传唱,那块邵姓的令牌,被少年高高的举起。“我们是为自由而战。我们会给你们自由。”想要射箭的胳膊无法抬起,想要战争的狂热无法涌现,那风,那琴声,逐渐侵蚀人的心智。“城内,都是我们的亲人,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子女!我们不要彼此残杀,我们共同的敌人是,高塔和飓风!”城门竟这么亮晃晃地打开。
邵青峰突然出现,站在城池的门口。邵小年步出队伍,对邵青峰深深地鞠了一躬。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父亲。”邵小年轻轻地笑了一下。他望了一眼远处的高塔,远远传来战士呼喊的声音,他们已经有人突破其中了。
莫琪支开下人,拿到了兵器库里的弓箭,她踏着通往朱庇安居所的台阶,往上走。她已经听到了,战士们的呐喊正在越来越近,很快,兵器相撞的声音就要传到这座风龙宫殿,这座神圣的高塔。朱庇安出现在高塔的露台之上,莫琪举起了弓,瞄准他的眉心。士兵的嘶声剧烈的冲撞,传到了阶梯的底部,她回头望了一眼,再次抬头看去,那位她曾憧憬的君主也正看着她的身后,台阶之下。“安,这下,你该看着我了。”莫琪说。可她未曾搭弓射箭,露台那里就射来数十根箭。几发打在了台阶上,弹开来,一发正中莫琪的胸口,给她的胸前染上了鲜红的花,一发中在她腰迹,一发中在她的肩膀。
“呵呵,是这样吗?”莫琪的胸肺变得难以呼吸,她情不自禁地喘息起来,眼前的视野变得好模糊,足下也不再稳固。“看都不看,就要铲除我吗?”她继续向前走,离昔日的君王越来越近。她的身上流出自己的鲜血,她用尽力气拔出肩膀上妨碍她的箭,沾着血的箭被她扔在地上,她继续走了几步,台阶上出现一道鲜红的足迹,就好像红色的地毯。打败敌人的士兵,冲上了阶梯,不禁停步驻足,他们的脑海内,回想起那首唱着狩猎公主的歌谣。莫琪仍在前进,她搭起弓来,君王的眼睛和士兵们一同,来到了她的身上。他们好像都在一同见证。“是吗,看...看我了吗?”莫琪说道,嘶哑的嗓音漏风,她的口中也涌出献血,但她仍然站立。她搭起弓,肩膀在剧烈的颤抖,“怎么了,肩膀要稳...”她喃喃地念道,“胯部,胯部也不能抖...不然...会射不中的。”父亲的话这个时候开始在她脑内盘旋,她射中山熊的时候,一脚踩在熊背上,意气风发,哪有这样的...卑微。她瞄准了朱庇安的眉心,最后又剧烈的颤抖,箭射出后,却从朱庇安的脸侧穿梭而过。莫琪终于因为无法呼吸失去了全部力量,她重重地倒在地上,弓箭也随之摔下。百步穿杨的猎手,箭无虚发的弓箭手,终于在她生前的最后一箭上,射偏了。“他最后,看着我了吧。”模糊的意识之中,出现一道更加模糊的声音。随之便是永恒的黑暗,在一袭白裙的少女脚下,是如同罂粟花般盛开的鲜红地毯。随着少女的倒下,历参带着士兵们愤怒着冲向台阶的顶部,而朱庇安早已消失于露台之上。
邵青峰举起手中的弓箭,搭起来瞄向邵小年。
邵小年没有动弹,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父亲的箭口之下。父亲毕生的信念就要被他推翻了,被自己的儿子,那么,如果在箭口之下,能抚慰他的痛苦的话,邵小年想,自己应该吃这一箭的。可倏忽之间,一支箭从邵青峰的伸手射了出来,正中邵青峰的左胸口,随之,又是一支。
邵小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的,是疯狂的敌军,开始从城门涌出。“朱庇安。”邵小年轻轻地念道,他从乱军之中向前突击,在父亲倒下的地方驻足,邵青峰背部中了四箭,不,是匕首,贯穿胸口。邵小年未曾见过父亲如此脆弱的模样,他甚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邵小年伸出手去,靠近那箭尖,岚突然飞到他的面前,厉声阻止他,“小年别碰,有毒!”邵小年顿住手,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我们...不会给兵器蘸毒...”
“邵小年...”邵青峰嘶哑地开口道,他一只腿跪坐在地上,另一只腿依然支撑着自己,“我原以为...你是以卵击石,但朱王不相信他所拥有的石头,所以要在乱军中除了我...你赢了。”邵青峰淡淡地微笑道,随之剧烈地咳了一口,从口中喷出黑红色的血来,他耗费最后一点力气抬头往高塔看去,“在你推翻高塔之前,能不能告诉我...理由?”
“妈妈的歌,妈妈想要看外面的世界的。”邵小年说道。
于是邵青峰回想起来了,他的眼前逐渐模糊,那个在他身边席地而跪的少年,慢慢地模糊了,那双漆黑的眼珠,渐渐变成了他妻子的眼睛。因为飓风裹挟的尘埃,她一直在咳嗽,微笑的时候却还是那么美。妈妈最后也没能看到青草和鲜花,白云和蓝天,飞鸟和诗歌。他最喜欢听她弹琴,只是她死后,他变得不想看到与她相关的一切,包括他的儿子。他再不听琴声,把儿子送到郊外,不闻不问,只要不再接触,他的内心就会一如既往的坚定。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是将军。“将军也会累的吧,送给你一首歌,必须听完。”她说,她笑,“我们的孩子也会弹琴呢,好骄傲。”“青峰,希望你有一天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自由。”一只苍蝇嗡嗡地爬上她的手背,她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但是这一次没有驱赶苍蝇,她合上了眼睛,再没有睁开。
“如果妈妈能看到太阳和飞鸟的话,也许就不会死了。”邵小年说。“去吧,我不会说第二次。”邵青峰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说道。邵小年望着向城内奔走的士兵,拿起他的琴,点了点头,“好。再见了。父亲。”岚在邵青峰头上盘旋了一圈,才默默离开。
邵小年站起身,向前走,他的背后,那个好像永远不会倒下的父亲,轰然倒地。邵小年收起木琴,举起了弓,他的披风在身后飘舞,沾染了血色。在战场之中,他的眼神,第一次让士兵们看到曾驰骋沙场的邵将军的影子。
城内的士兵也随微风和琴声,转而直攻高塔。高塔崩落,王座倾颓,朱庇安暴君的实质赤裸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故事的最后,他登上高塔最顶端,开始操纵飓风,向城内的士兵们侵袭。反叛军伤亡惨重,最终还是赢下了战斗。
吟游诗人吟唱到最后,尾音随着琴声震颤,一个终止符标志着歌谣的结束。
“然后呢?风墙外面是什么呢?”旁观吟游诗人弹琴的人问道,对于远方的国度,她表现出极度的好奇。
“是雪山,暴雪。还有阴暗深沉的天空,没有太阳,飞鸟和蓝天。”吟游诗人说道。
“人们能活下来吗?”她问道。
“不能。”吟游诗人说。
“那,朱庇安是真的要保护居民啊,他是暴君,但他说的不是谎言啊。”观众说。
“对呀。后来就是我开篇的故事了哦。风神登上雪山,吹散了冰雪,迎来了阳光,历参带着民众,新的城邦也便欣欣向荣地建立起来。”
“风神...是什么样的呢?”
“从灾祸中汲取养料,从危难中汲取力量,他的力量源自飓风,而风无处不在。他的眼睛就像故乡的天空的颜色,他的脸庞稍显稚嫩,但温柔的神情,让见到的人都如沐春风。”
“是故事里的...那个孩子?”
“是哦。”吟游诗人眨眨眼睛回答,“故事讲完了。”
吟游诗人用报酬买来大箱的葡萄酒,喝醉了酒,眼神迷离起来。曾经的风神,未曾登上王座,许以臣民应有的自由,所以化作吟游诗人,独自一人开始了旅行。醉酒之中,吟游诗人从镜中看到故人的样貌。
“代我看看外面的世界,飞到高天之上吧。”旅行也是因为,少年这么对他说过。
那年飓风席卷风龙城,高塔将近崩落,邵小年已赶到风龙宫殿的脚下,只是朱庇安驱使飓风,朝向平民,那些人是逃难,从街上经过的,福娘也正在其中,似乎是看见熟悉的身影,脱离了队伍片刻,邵小年向她冲了过去,岚意识到什么,却早已来不及挽回,箭矢如雨向着少年的胸口射去,这些箭,本该是射到福娘身上发,她发出剧烈的惊叫,然后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慢慢倒地。
岚什么话都说不出口,飞到邵小年的身旁,福娘赶忙把邵小年的头抱在怀里,眼睛失去了光彩,颓然麻木地跌坐在地。剧烈的风场在岚的周身侵袭,邵小年的头枕靠在福娘的腿上,眼睛仍是那样的送着温柔的波。
“小岚,你要记得,别忘了,代我看看风墙之外的世界,蓝天和白云,还有飞鸟,这把琴,你要好好拿着。”
小岚的蓝白斗篷底下,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你起来,答应我的葡萄酒还没请我喝。”
“别闹,小岚。福娘,谢谢你拉扯我长那么大。”邵小年说,他冲福娘笑,又冲小岚笑,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福娘痛彻心扉,而岚流着泪,却随着他笑了起来,是的,那笑的含义,他完全懂得的,也完全理解了,背后的高塔正在崩落,邵小年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一半。
福娘愣怔怔地看着昔日活蹦乱跳的弹琴的孩子变成一具冰凉的躯体,就像她的亲人一样,一切都是为这该死的战争。她的愤恨还未充盈心尖,就讶异地张大了嘴巴。那个小鸟一样的怪东西,周身被青蓝色的风裹挟了,然后,邵小年又眨着活泼的眼睛看着她了。“小年...不对。”福娘伸出的手收了回来,那个小年仍然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福娘,替我保密哦。”那个眨眼的邵小年说道。
小岚用着邵小年的皮囊,拿着他的琴弦,奏响了响彻天外的高天之歌,所有的风全都止息,然后全都向暴君朱庇安冲去,那君主被风紧紧裹挟,卷起的风暴带来箭矢,冲向君主的胸口,每一发都和死去的邵小年的躯体上的箭矢一一对应。
那束飓风曾未有人格,是邵小年给了它存在的意义,以及自由的昭告。身边的人未曾理解自由的含义,所以悲伤离别,无可避免。而真正懂得何为自由的人,又怎会因为内心的创口和悲伤,将自己的心灵囚禁呢?
于是他牢记,借着故友的皮囊行走百年。他吹散冰雪,然后游历四方,他喜欢弹琴,善使弓箭,尤其嗜酒如命。他的腰间揣着一片鹰的羽毛,那是他还是个小精灵时,希望在邵小年登上高塔之时送给他的胜利的礼物。只是未曾有这个机会,便让它和自己一起云游。
他现在并不是风神,只是个怀着好奇和探索的心情,以故人的皮囊,云游四海的吟游诗人罢了。
他传唱着自由的诗歌,飞鸟,游鱼,白云,蓝天,森林,绿洲,河流,形形色色的城邦和国度,形形色色的人,邵小年一直渴望看到的景象,尽数吸纳于心。
他将继续游历下去,继续以少年的面孔,做少年期望的事情,因为那曾是少年所希望的自由。也是他念念追寻的,和故友一起云游天下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