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皆是故事》第二十篇分班与军训

  高一开学那天,校园里弥漫着新生特有的喧腾与茫然。巨大的红色榜单贴在布告栏上,被无数颗攒动的脑袋围得密不透风。汗味、新书本的油墨味、还有夏末残余的燥热气息混杂在一起,粘稠地裹着人。我踮着脚,手指在密密麻麻的黑色宋体字间急切地滑动,心悬在喉咙口。

  “高一(4)班。” 终于找到自己名字的刹那,心稍稍落定,却立刻被另一种更强烈的焦灼取代。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迅速地在旁边几张榜单上搜寻——高一(5)班,没有。高一(6)班,没有……心跳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呼吸也不自觉地屏住。手指滑过一张又一张榜单,眼睛酸涩发胀。终于,在隔了老远的高一(13)班的名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撞入眼帘:林阳。

  指尖隔着空气,轻轻点在那个名字上。十三班。四班和十三班,中间隔着九间教室的距离,根本不在一个教学楼。心口那点刚因找到归属而升起的微温,骤然被这冰冷的数字浇熄了。一种失重的空茫感无声地蔓延开来。那些初三时隐秘的期待——在同一个教室的角落里交换一个眼神,课间能自然地转过身说句话,甚至仅仅是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还没真正开始,就被这冰冷的“十三”和“四”彻底碾碎了。布告栏上黑色的墨字,像宣告某种无声的流放。

  紧接着便是军训。烈日成了唯一的暴君,操场是它巨大的熔炉。塑胶跑道蒸腾起呛人的气味,滚烫的热浪裹挟着尖锐的口令声,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站军姿,汗水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从额角、鬓边、后颈争先恐后地爬下来,钻进衣领,在背上蜿蜒成粘腻的溪流。军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每一次立正、稍息、转身,都像在砂纸上打磨骨头。宿舍是另一重考验。十二张铁架床塞满了小小的房间,上下铺之间几乎没有隐私可言。夜晚,汗味、驱蚊水味、还有女孩子间陌生的体息混杂在闷热的空气里,翻身时铁床发出的吱呀声此起彼伏,像一首疲惫而焦躁的夜曲。身体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酸痛,心里那份因与林阳分离而生的失落,被这高强度的疲惫挤压得更深、更沉,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就在这机械重复的枯燥和近乎麻木的忍耐中,一个人影清晰地撞入了我的视野。

  他是我们排的排头兵。教官的口令“立正——”甫一落下,他便像一颗钉子,瞬间楔入滚烫的地面。背脊挺直如削,双腿并拢得严丝合缝,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带着一种近乎雕塑般的凝固感。阳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上流淌,汗水沿着鬓角滑落,他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教官苛刻的目光扫过整个队列,最终总会落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那身并不合体的迷彩服穿在他身上,竟也奇异地显出几分挺拔的英气。他的存在,像一把精确的尺子,无声地丈量着我们的散漫和懈怠。每一次教官喊出“以某某某为基准!”时,这个名字——周正——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并非带着对林阳那种隐秘的悸动,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某种“标准”和“完美”的注视。在烈日下摇摇欲坠、汗水模糊了视线时,瞥见前方那道岿然不动的标杆,仿佛也能从他那钢铁般的意志里,汲取到一丝稳住身形的力量。

  某个午休,宿舍里闷热如同蒸笼。有人抱怨教官不近人情,有人哀嚎脚底起了水泡,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低气压。我蜷在上铺,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摊开信纸想给林阳写信。笔尖悬在纸面,却不知该从何写起。写这里的酷热?写身体的疲惫?写宿舍十二个人挤在一起的窘迫?还是写……那个叫周正的标杆?窗外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笔下的纸页一片空白。一种更深的疲惫,从心底泛上来。那些想说出口的委屈和想念,在周正那烈日下纹丝不动的身影映衬下,似乎都显得矫情而微不足道了。我和林阳之间,隔着九间教室和无数个这样难熬的瞬间。而眼前,只有这滚烫的现实和那道沉默的标杆。

我  移开目光,重新望向远方。高一(13)班的方向,隐没在操场尽头蒸腾的热浪里,模糊不清。而脚下滚烫的大地,和前方那道被训斥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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