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卷舒
(一)
"我叫布莱恩·泰勒。计量经济学的博士生,系主任让我做你统计课的助教。”布莱恩站在我办公室门口,用四声不准的中文一字一顿地说。
我惊讶的从转椅上跳起来,不相信地盯着眼前的这个黑头发、蓝眼睛的白小伙。
“你说什么?”我也接上一句汉语。
布莱恩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他的左边还有一个小虎牙,一说话,小虎牙忽闪忽闪的,在一排齐刷刷白净净的牙队中,像是一个出列的士兵。
“正好帮忙看看我赶写的统计课的课程表。”话刚出口我自己都吃一惊,没想到我竟如此单刀直入地去抓布莱恩的差。
八成是语言的妙用,一下能把人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要么就是我深感头顶上晃动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无暇顾及繁文缛节了。
布莱恩又笑了一下,他单肩背了个极重的大书包,把体恤衫的一边领子,硬生生地扯到肩膀下面,露出肌肉饱满的半拉前胸。
他接过来那几页纸,顺手拉过来我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坐下来。
“我还是想用卡曼塔的《计量经济学要素》作课本,而不是你们都用的格林的那本《计量经济学》。我想三次期中,一次期末考试。你觉得哪?”
“这里你是船长,你说了算。”布莱恩指着窗外的大大小小的游艇。
我早就知道这里的学校奉行老师责任制,而“甘当革命的螺丝钉”却是我一直被灌输的行为准则。我习惯了跟随,照办的角色,乍地掌上了一船之长的舵把子,还真的不知所措。
对我来说,一下子得到权力和一下子取得自由所陷入的茫然是一样的。当无限的生活之路放在眼前的时候,何去何从?尤其是意识到无论选择了眼前的哪一条路,都是在用自己的一生作赌注的时候,难免会怀念生活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那种单纯。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轨道,起码省去了左顾右盼,患得患失的烦恼。还有一个便利就是:如果人生的路越走越宽,那一定是自己优秀,如果发展的欠佳,那还有个制度去抱怨。
(二)
统计课教室在三楼,布莱恩总是课前十分钟到我办公室,给我一叠复印的文章,改过的家庭作业,还列出几条我要注意的事项,我能看出他在替我紧张。
布莱恩还总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我讲顺的地方,他轻轻点头,嘴唇上下动几下,我读懂了,那是Bravo,意思是,真不错。还有几次,布莱恩眉头紧蹙,两臂矗立在桌上,双手抱成一个拳头靠在嘴唇上,那是在提醒我,这里还需注意。
学期快结束时,学校发下四页纸之多的学生评鉴表,分几方面,一共有几十个问题。每一个问题后面跟着五等评分,一分最差,五分最好。我统计课的教学鉴定只得了2.8分,而全校老师的各项平均值都在4分以上。在英语能力评判的大标题下,很多学生写着一排的n/a (Not Applicable),意思是,无话可说。
我觉得心紧,头紧,到处都发紧,整个的人马上抽萎了一圈。人体也真像物体一样,热胀冷缩。
我冲出安栖楼,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贴着一个几米宽的小溪,茫然又失落地走着,成串的问题扑面而来:我如何在美国生存下去?我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意义吗?是努力融入主流;还是任由个性发展?操着一口生涩的英语如何当好老师?我的退路在哪?我还有退路吗?
远处,一个人骑车迎面而来,他完全是站在两个脚蹬子上,一下一下疾速向前,外套的扣子没系,被风吹得来回飘荡,画着优美的弧线。近处一看,骑士居然是布莱恩,他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嘴里还大口地喘气,往外不停地送着白烟。
布莱恩一定看出我满脸的沮丧,说:“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顺手从口袋里拿出学生鉴定表,幽幽地递了过去。
"他们对你的课堂组织能力,对经济学的理解表述,都是肯定的。看来看去就是觉得你的英语, 嗯—嗯—嗯—,不够好,这还算是枝节问题。”老美说话永远是肯定的,总能在最糟的情形里,找出一两个亮点,加以夸张。
我试了几次,只说出一句话:“我该怎么办哪?”
“我就很喜欢你的课。从基本定义、基本概念入手,伴有一个个的小例子,我印象最深的是你的那个“一类错误,二类错误”(注1)的比喻:‘一类错误好像法官把一个无辜的人判了有期徒刑;而二类错误就像把一个罪犯宣判无罪释放。’让学生们立马明白了一个绕口又艰深的概念。在我们的教学中,人们往往过分强调了数学的演算,而忽略了这些公式图表后面的那些经济学含义。我发现你正是相反,记得你对L形的无差异曲线的解释吗?再就是你总是把讲授内容归纳到1,2,3,4各个要点中,使学生们便于掌握”。
布莱恩目光清澈,娓娓道来,不愧为生长在城里最具声望的B区,一路有名的私立男校上来的那种极有教养,又善解人意的美国人。
“别着急,学生们只要听惯了你说英语的用词音调,就应该没问题了。” 布莱恩又接上一句。
英语,又是英语,我眼前出现了那一行行的n/a ,讪讪地说:“他们说我英文如何差劲,好比对着一个丑人说他有多不好看,有用吗?”
“你也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你的英语比我的中文好多了。” 布莱恩笑着说。
“这是完全不同的。你不需要用中文当作谋生手段,充其量一个票友而已。而英文对于我则是生存的根本。一个人话都说不利索,立马就像一个傻瓜。”我特别强调傻瓜那个字,傻瓜(idiot)的英文发“一等爷特”的音。
“那你一毕业,干嘛不回中国去呀?密大的博士也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吧。”
我很吃惊布莱恩的问题,觉得有点屈辱,有点懊恼,脑子一片空白,没有答案,一时冲着他提高了嗓门:“我是一个‘二等爷特’,满意了吧。”
布莱恩听出了我的篡改,大笑出声,一颗小虎牙忽闪忽闪,我被他畅快的笑也带得笑起来,可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代之的是深深的怅然,几丝的悔恨,还有一份被人揭开了创伤的疼痛,眼睛里禁不住地涌出了雾一般的泪。
(三)
我和系里另一位女老师Arlene(我们能做到!)常常一块去吃午饭,有一天她问我:“布莱恩以前有一个中国女朋友吧?”
“你怎么知道的。的确,他在高中时的初恋就是一个中国女孩。”我很是惊讶Arlene 的问题,就是那个中国女孩让布莱恩学会了几句嘴边的中国话。
“我看你们挺SANA,瞎猜的。” SANA(厦纳) 是流过城边的一条河的名字,蜿蜒不断,充满情调,相隔不远,就有一座小桥通过,桥身水锈斑斑,青苔片片。
见我满脸的不解,Arlene解释道:“Sana 在这里代表 Sexually Attracted, But Not to Do Anything (相互吸引,但什么也不做)”。
“我不是一个 MBA(注2)”我大声辩解。
"你把这个世界太简化了吧。在你看来世界上只有男女这两大对立的阵营,如果有人越过各自阵营的边界友好相处,那一定是异性相吸。像中国过去的毛主席语录:‘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是把一切都简化到阶级, 而你则把一切都简化到性别。”
Arlene 笑了,“我是看重黑白两极, 但我更欣赏介于黑白之间的灰颜色,而各种色调的灰才是最有趣的,最富有变化的。”她嘴唇往下憋憋,眉毛向上扬扬,双肩慢慢地端起,好一会才放下来。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is smell as sweet (那种是玫瑰的东西,管得叫个什么其他的名字,也是一样的芬芳)’”Arlene 蓝绿色的眼睛,盯着我,又引了一句莎士比亚的话 。
(四)
星期五晚上,我为了赶一篇到了期限的稿子, 一直在办公室忙到十点多;下到一楼,遇到到布莱恩,他很绅士地说:“这么晚了,我送你走到停车场吧。”
晚上校园安静,白天喧嚣懆动退去了。尽管我们在经济系大楼里聊天,开玩笑,可是出了经济系的大门,一起走在夜晚的校园里,还是给人非常异样的感觉。
竟然好一会找不到话题,安静地走了好久。
“你觉得在美国的生活是怎样的?”布莱恩找到了一句能够开始轻松谈话的问题。
“感觉很多,但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住在别人的家里,我从来没有感到家一般的自由自在。”我实话实说。
只听布莱恩“呃”了一声,我的回答显然让他吃惊。他停下脚步,看着我,哑然失语了好一会。
“那你怎么不回去哪?中国连续多年保持两位数的经济增长率,十几年的时间,国民收入就翻了好几倍。” 布莱恩表情严肃,语音低沉。
“可悲的是,我已经回不去了。先不提我在美国种种的牵挂,在中国我也是再也无法找回昔日的地位和事业了。况且,离开了十多年,中国变化日新月异,那里也是我不熟悉的地方了。你能想象吗?国内的亲朋好友,对我说话的开场白常常是,‘你不知道啊,我们这里现在……’。而我了解得中国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社会比较平等,当然也很单调压抑。就说在中学里,老师让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同坐一张双人的课桌……”
我还没说完,布莱恩发出一声“呜哇”的感叹声:“中国老师这么好啊, 还为学生搭桥牵线。”
“你想什么呐?让男生和女生坐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绝不会彼此说话的, 这样老师就有一个安静的教室。”我嗓门一下提高了好几度。
“嗷嗷嗷。” 布莱恩又是一声感叹。
“对中国,我不仅有一份离久情疏的陌生,而且还有一份没有参与建设的愧疚和一份选择错误,又无法改正的悔恨。所以说,我是一个被大洋两岸的人们抛弃的人,一个无家的人。”我无不伤感地说。
“这是我听到你说出来的最令人痛心的一句话。”布莱恩语气沉重地说。
“刚来美国的时候,我还时常感叹:他乡非故乡。可没想到一转眼,故乡亦他乡了。我现在是无处可退了。唉,也好,省了我选择的烦恼,我只能是极大地去实现眼下的生存价值。”我轻声说道。
“他乡非故乡,故乡亦他乡。”布莱恩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我望着夜晚的灯光,依旧闪着长长短短的亮点,看着永远向着一个方向奔流不息的河水,想着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以及对生活种种不可逆转的选择,一阵深深地失落忧伤袭上心来,噙不住的泪水,漫满了眼眶。
渐渐地,我觉得布莱恩就是布莱恩,很亲切,很熟悉,也很知己。国界、种族、性别、甚至年龄,都变得模糊起来。
注1:一类错误(Type I Error):拒绝了实际上成立的原始假设,为“弃真”的错误, 二类错误(Type II Error):不拒绝实际上不成立的,为“存伪”的错误。
注2:MBA 一般是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 工商管理硕士的缩写,这里的 MBA 是说Married But Available,结婚了但仍会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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