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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識乾坤大，
犹憐草木青
一次给竹篮插花的时候，剩下两株兰花堆放在墙脚边，并不是值钱的品种，插作时候借叶片点缀而已。只余一丛乱蓬蓬的兰叶，杂草一样，包裹着一株细弱的花苞。有朋友看见，觉得可惜，说要把它捡回去种上，一转身就找来紫砂盆，垫上报纸就栽起来。他这动作，我记了很久。就因为这一点「觉着可惜」，像一瞬盖不住的微光，是掩藏在钢铁城市里一丝带有温热触感的旧式情怀，一丝人情的味道。
这是一件知书达理之人会做的事。这大概有关于读书人和花的感情。七百多年前，南宋一个名叫杨万里的诗人，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做过同样的事，为此他还写过一首七言诗：「胆样银瓶玉样梅，北枝折得未全开。为怜落寞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意思是一个银制的胆瓶里插着一枝美玉一样清透的梅花，刚从树枝上摘下来，含苞的样子并未完全开放，而之所以摘下它，是爱怜它开得如此之美却在深山中独自落寞，不如将它请到诗人的桌案之上。以诗意赋予它新的生命。
如同画作的艺术性，绝不是以追求照相技术般的写实一样，插花艺术是一种来自于自然，又充满人情温暖的生活艺术，我想这大概就是文人插花最早的态度。
而诗中这个「怜」字，我觉得是这首诗的眼睛，如同一个只可意会的眼神，不需言语的注视，却也传达得简单又直接。这个诗眼，说的是惜花爱物之心，它可以是怜惜美好的事物，不忍让美物沦落，不愿见到孤芳无人赏；它也可以是一个古代文人寄寓自然之物的人文观照。那是百家争鸣的春秋时代便早已有之的，悲天悯人的士子情怀。孔子惜兰，曾言：「兰之猗猗，幽幽其芳，不采而佩，于兰何伤」，那时起，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士子们对「人」的概念、对每一个具体鲜活的生命的认知，就已经由自然形态的感知中来；从与「天地万物」紧密相连的「天人合一」的哲学观中来。
此后一代一代中国文人的文化基因中，便延绵不绝的传递着这样的人文情怀——「对生命深刻而具体的体恤之心」。称之为「悲悯」也好，「仁爱」也好，这样一种热血温情，脉脉流淌在那些毕生致力于经世济国的士子之愿中。正是这一点点对生命的感知和温度，也让时代与政治残酷的最硬处，永远留有一丝柔软。
要说历代传统知识分子血脉中最为重要的精神准则，我的理解便是一个「仁」。仁是善良、是慈爱，更是胸怀；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仁者爱人，将心比心的共情；更是抛却了一切狭隘意识形态，高于社会道德准则和王权法度之上，具体到对待自然万物中每一个独立生命体的尊重；是生命本身对他者的温柔观照。
孔子习琴，学弹《文王操》，仅仅从文王所作乐曲之中，便听懂周文王仁爱天下的大愿。曲中仿若见到文王身影，感到一种慈父般巨大的悲悯；孟子亦说人与禽兽之区别，乃在于「恻隐之心」；这些「悲悯」、「恻隐」、「仁民爱物」之心，是传统中国读书人学习知识技能的前提，更是先决条件。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道路上，若没有这份细腻的仁爱为铺垫，知识、权术、政治才能、终将演变为冰冷残酷的统治工具。
历史上，统治者太容易以「国」之名义侵犯百姓的权益。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千百年王朝的兴衰更迭中，太多生命沦为权术与贪欲的牺牲品。《道德经》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即是献祭之牲。而士人，应是社会中真正有能力「心怀民生之艰」促「王行仁义」的知识分子阶层，而这份「悲天悯人」的同理之心，正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已明了宇宙人生的真相，心中仍还会为一株小草的新绿而欢喜。王阳明《大学问》曰：「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对于「人」的关注与关怀，亦从怜物、惜物开始。唐代张彦远谈及古代插花艺术，称其为：「成教化，助人伦，与六籍同工，四时拼运。」可见传统中式花道中「仁民爱物」之思的体现，也正是传统文人精神的特质。
北宋大儒张横渠提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似乎已是一种被历代士人奉若圣谕的终极政治理念。中式传统插花花型中的「碗型」，作为「理念花」的一种，亦是文人最喜爱插作的经典花型之一，而其插作方法中的第一步便是：「先定天心」——即插作时先将作为「心」之用途的花材正直树立在花器中央，之后才能顺序开始其他步骤。这一插作方法，并非假学究谈玄说道、牵强附会、冠之以刻意的道德教化，这一动作完全符合插花艺术的空间原理，只有在真实实践中才能体悟到，原来有些道理并非口头玄虚，而是客观规律。
中国传统艺术的源头毕竟是中国传统哲学体系。离开源头谈技术，将「道」与「术」完全剥离，大概是当代人最容易犯的常识性错误。谈论中国艺术时，是不可以离开中国哲学的语境的。「成教化、助人伦」，是在插花的技法修习中，自然而然传承由上古时代便沿袭下来的哲学观、世界观、处世之道、为人之道；我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学习中式传统插花，竟也无时不刻的感受到传统哲学的熏习，在技艺实践中，像是触摸着前人留下的手印，把自己的手掌贴合上去，用艺术的语言，看懂了他们眼中看到的美，意会了他们想要留给后世谨记的秘密经验；学习了解自然规律，了解山川大地、日月星辰之象，也学习尊重自然规律，尊重寒暑枯荣的每一个花叶草木，在时间之中去了知，所有的生命，原本都一样。
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