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忌,一个黄毛小厮,被衙役五言警告过无数回,还是不知悔改的泥孩子,每天一睁眼睛就跑得无影无踪,简直让她娘没心没肺啊,都是气的。她娘小脚,总是站在门口的土堆上的杏花树下扯着嗓子喊,“无忌,快回来啦,回来吃饭啦~”一句长过一句,喊得她娘的衣襟都长了二寸,树上的麻雀受到绵远悠长的惊吓,也是不愿落在她家。这时的长无忌往往在河沟里,或者又在谁家院墙外面蹲坑,方圆几里地,他是门清,哪里有棵桑树,那里有条道,哪里可以洗野澡,他简直就是村里的活地图。
正是三月,沟边的野桑葚熟了,长无忌早就忘了娘的嘱托,一早就赶到沟边,提了个麻布口袋,准备摘一口袋桑葚回去给爹爹泡酒,爹爹在码头做背夫,一年到头也休息不了几天,两个肩膀和手上长满了老茧,背有点驼了,该死的毛球,总是笑话无忌有个驼背的爹,每每此时,无忌就捏紧了拳头跟毛球干一架,有时候打赢了,但总会留下“战利品”,指甲坏了,胳膊上一个口子,或者裤子顺着裤缝开了,毛球就知道长无忌的短处,往往瞅着要留痕迹的来。免不了被先生一顿训,甚至站墙根,有时候先生在集市上碰见无忌小脚的娘赶集,还要寒暄寒暄,“告他一状”。这些后遗症烦死了无忌,再后来,他就越来越不喜欢去学校了,他不喜欢先生上课讲的唐诗,不喜欢数学定理,他们没有沟里的鸟儿有趣,没有野外的各类野花野草自由,没有庄稼的收获,只是日复一日的看几页纸,翻来覆去,无趣极了。
日头还高,无忌的麻布口袋已经满当当的了,他悠哉悠哉的走着,不时的折几朵茶花,或者藿香噙在嘴里,赶赶野鸡,撵撵蝴蝶,一路走到庄稼地边,太阳正烈,上早班的人们早就下工回家了,一望无际的包谷、麦田在阳光下绿油油的,像是刚洗过澡,深绿的、黄绿、墨绿,生机勃勃。无忌美得不是一般好。
就是在这美得不能再美得时候,无忌看见了一节藕断似得胳膊,白花花的扔在包谷地边,因为阳光好,胳膊显得尤其白,白嫩白嫩的,无忌是被吸引过去的,过去定睛一瞅,是个胳膊,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无忌的脸色刷的就白了,掉头就跑,全然不顾半袋子桑葚撒了一地,一口不歇气的跑回家,娘看见无忌上气不接下气,急的又是顺背又是端水,颠个小脚团团转,还念着“鬼撵了哇,急吼吼的,简直要人命哇!”
喘上气来的无忌急忙说:“一个人胳膊,胳膊,娘,一个人胳膊在包谷地里,”无忌越说越急,娘脸色刷白,一听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他爹也不在家,一时也没了主意。
正在犹豫的时候,无忌又开口了“娘,我觉得那个胳膊很熟悉,像是毛球二姐的”,因为村里只有毛球的二姐才有那么好的皮肤,白嫩过的能掐出水来,不像是其它姑婆妇女,又粗又黑的脸,毫无美感。
“别胡说,孩子家家的,一定是看走眼了”无忌娘虽然嘴上这样说,但腿确不听使唤的朝门外走去,她要赶紧告诉毛球妈,赶紧喊人过去。
缓过劲来的无忌则想起了平日里一见自己就耀武扬威的无言,他撒开脚丫子赶紧去喊人。
就在无忌浩浩荡荡的带着一对人马到刚才发现胳膊的地方的时候,毛球和他娘早已先一步到了,毛球她娘跪在地上,两手胡乱的扒拉着盖在胳膊上的土,一边哭天呛地,毛球则卖力的帮他娘刨土,边吧嗒吧嗒的掉眼泪。众人睁大眼睛瞅着,无忌心里猜测着是不是毛球的二姐,一边想着是怎么办,不是又怎么样,反正各种胡思乱想。
等众人反应过来,七手八脚的帮忙把尸体从土里扒拉出来的,确是毛球的二姐秋仙无疑了。
毛球的娘哭的断了几回气,众人也只能将她和她姐姐分别抬回村里。
要说秋仙,今年秋天才满十八岁,是毛球家的老二,毛球还有个大姐,下面还有个弟弟,一共兄妹四个,二姐秋仙长的最为标致,虽然从小务农,大字不识一个,但出落的水灵,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会说话,皮肤白皙,鼻子又直又挺,走来路来风风火火的,无忌最喜欢秋仙姐姐笑了,她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声音咯咯咯的,很有感染力,和秋仙姐姐在一起,什么活她都抢着做,还做的一手好饭菜。
毛球家门口围了一大波人,无忌也被五言带到衙门里问话,具体问些什么时候看见的,看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周围还看见了什么,无忌就把中午所见的一十一五说了出来,衙门的大人见是个孩子,也问不出什么来,只能作罢,让无忌回去。
无忌回去就去了秋仙娘家,秋仙娘还在哭,一家人蔫巴巴的胡乱的坐在屋里,秋仙爹抽旱烟,呛的不时的咳嗽几声,秋仙的小弟弟富贵也规规矩矩的坐在凳子上,瞪着眼睛看着家里的狗----黄毛。
秋仙最终还是埋在了沟对面的坡上,无忌娘说秋仙太年轻了,又不明不白的死了,不能进祖坟,只能找个其它地方。秋仙爹花2块钱请了高村的阴阳先生武先生选的地方,说是安静,便于化解怨气,顺利投胎。
秋仙的事情也很快淹没在冗长的日子里了,村里渐渐没有了她的议论,但无忌确知道,自己从见到那个胳膊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平静过。具体说就是,身体内像着了火,额头时不时冒汗出来,这都不是主要的,关键是夜里,他总是梦见那个胳膊在挥舞,有时候是招手让他去,有时候是挥手告别,还有时候是拉着他的手,每当秋仙拉住他的时候,他就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又好像自己在从沟里往上爬,特别费劲,害的他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常常把自己累醒来。每每醒来后,他都一脑门子的汗。连续了几个月,无忌越发没有精神,但他还不敢给娘说,生怕娘误会自己。
这一日,他也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头去沟里晃悠,稀里糊涂的走,竟然走到了秋仙的坟旁边,这里是个向阳的坡上,周边远离人家,可以说是荒山野岭了。无忌先是心里一惊,想马上离开这里,但转念一想,自己老是梦见秋仙,也不惧怕她了,既然来了,就呆一会,说说话,说不准秋仙以后就再也不找自己了。
无忌在秋仙坟前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想和秋仙“聊一聊”。
刚刚坐定,就着实吓了一跳,秋仙的坟前,放着一大把从山上采来的野菊花,五颜六色的,还没有蔫,看样子是一大早才放上去的,是谁,一早就来看秋仙?
无忌超前走了几步,想凑近看个究竟,没成想几乎滑到下面一个大洞里,他劈了个叉,赶紧朝后几步,无忌吓得不轻,脸色惨白,这是见鬼了还是真事,怎么这么邪乎,他定了定神,才看见秋仙的坟开了个大窟窿,刚自己的一只脚就几乎掉下去。无忌也不敢久呆,连滚带爬的回了村。
但从这以后,无忌身体更是虚弱,不几日便下不了床,无忌的娘着了急,一天几遍的跑王郎中家里问安。这日,无忌娘仍是提了中药往家走,碰见秋仙爹牵着牛回去,秋仙爹顺口问了句,“无忌好些没有?”
“身子虚了,总不见好。”
“问问高村的武先生吧,或许有救。”
无忌娘像雨天里透出了一缕阳光,赶紧套了驴车去高村。
武先生在无忌家里摆了八仙桌,桌上燃着三柱香,香前一碗酒,又差无忌娘捉来一直红冠大公鸡,鸡血滴在酒里面。黄纸燃尽也扔进了酒里,酒碗里腾的一声燃起了蓝色的火苗,摇摇晃晃像是要扑人。
武先生嘴里默默有词,四个方位烧了黄纸,又端起鸡血酒,朝跪在桌前的无忌额头正中间点去,乌拉乌拉又念了半天经,突然睁开眼睛从脑门中间拍了无忌的头顶,先前还垂着头的无忌,像打了鸡血般的挺直了脊背,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声响,像有话说却说不出来。
武先生一口酒猛喷下去,无忌终于说出话来了,不过不是他平时的声音,是个女声,挺熟悉的,仔细一听,是秋仙!
围观的所有人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大白天的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娘啊,我还想活,奈何你们就容不下我呢?我的娘啊~~~”,最后那句准确的说是唱出来的。凡是听见的人不禁悲从中来啊!甚至有人还拿袖口抹起了眼角。
“娘啊,我知道你也是没法,可我能干活能做饭,要是结婚还能换来几担米,奈何你非要我走这条路啊,我的娘啊~~~~~”
“那王家的钱财你收了多少哇,呜呜,~~~~”说着说着竟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众人听了,越发糊涂,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娘啊,我也是没法的法,这弟弟是看见了我,我也是没法必须带他走啊!你要是可怜我,就送我一程吧”
说完,无忌直挺挺的歪倒在地。
无忌娘更是扑上来扶起孩子,抱在怀里。
真相大白了,秋仙是被家人害死的,可问题是,无忌怎么办?
无忌爹娘眼巴巴的看着武先生,武先生也沉默了。
无忌便把这半年多来时常梦见秋仙的事情和盘托出,希望自己还有救。
“要想救无忌,必须得把秋仙找回来。”武先生说。
众人不解,怎么找回来,从哪里找回来?
“秋仙已不在坡上,她已被许了阴婚,嫁到王家庄了,前几日我才去过王家庄,王家庄有个大户人家王闻,他儿子配阴婚,选中了秋仙,可怜秋仙就这样走了,并且已经葬进王家的祖坟了,和王闻的儿子。”
“那我儿子怎么办?”无忌娘急吼吼的拦住要走的武先生。
武先生从怀里掏出几张符,递给无忌娘,“这个月初一子时少给孩子喝了,自然就好了。你们与秋仙近无怨远无仇,孩子没什么大碍的。”
无忌娘这才放下心来,接过符,小心的折起来揣到裤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