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七岁，初到甬州，租住在一间破落的小屋里。前任房客走得匆忙，不少物件留待归置，我寻他不得，只好将杂物分类收好，恐怕他何时回来取走。只是房间甚小，这一下便占去了多数空间，仅有落脚曲身之处。

离家前，母亲一再叮嘱我用心学习，唔要惹事。我只烦她絮叨，满口答应，心却不知去了何处。

那时节，还是要坐船的。甬州水路兴盛，货运码头日夜不息。我本想在水边寻个营生，父母念我年幼，托人将我送入药房，若是能学得识方抓药，将来也好安身。掌柜嫌我愚笨，怕认错了药，白白蒙受损失，便让我站在门口做个迎宾。我向来是随遇而安的，迎宾便迎宾罢，少了些柜台的枯燥，也不用忍受堂后熬人的药味。

小屋在药房后边。有时忙起来，掌柜差人通宵熬药；加之小屋里杂物遍地，我便不常回去。

八月暑气重，药房里总不得闲，到了廿一日，才得空跑回小屋。连日做工，身乏心疲。

许是前任房客回来过，屋中宽敞了不少，我懒得再做收拾，只想好好休息。甫一闭眼，就有一声小小的，清脆的，略带稚嫩的叫声入梦。我循声望去，屋檐下不知何时筑了一窝新燕。这是很好的一件事！

我喜欢这燕子，以至于身乏心疲全然忘记，脑子里只回响着它那稚嫩带着倔强的叫声。它和我多相似啊。它的羽翼还未完全丰满，腹部还有些许细小的绒毛，黑色的剪尾迷你可爱，显然也是离家不久。我不知道它是穿越了何样的风雨来到了这里，许是飞不动了，决定暂时在这里安家。

只要药房一得空，我就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小屋，这是我一天最大的念想。它应是来自北方，身姿轻灵，自胡天飞来，带着特有的霜冷气息，抚平夏日的躁动不安，连带着飞进了我的心。那充满生命力的张扬，如夜精灵般的舞蹈，掠过天际的鸣声让我沉醉。

我收集院落中的草绒，轻轻放置在钩子上，再将其送入巢中；拿了快木头，制成三脚架，再取钉子固定在燕巢下面……

我想，这般飞天的精灵，应是能注意到身下的凡人的。

药房里的日子是不计数的，犹如租借人家着急还债一般，忙起来便是没有日夜，尽管心念屋中的燕子，总不得机会回去偷闲。但令人惊喜的是，燕子好像是明白我的心意，总能从药房门前飞过，撩拨着我的神经，给我辛劳之余的安慰。这般算来，它对我的关照是远超我的付出的。

不知从何时起，它渐渐不再来了。我向掌柜告假回屋，也不得见。天气渐寒，我想它应是离开了。甬州偏南，却全然北国气象，我喜欢这种寒风，却忘了燕子的天命。原以为胡天而来的燕子，也会如我般喜欢这里。

它终究是我生命中的过客，足够惊艳，但不属于这间破落的小屋。

甬州城多年不见飘雪，药房里依旧忙碌，我仍站在门口，闲暇的时候望着天空，再也不见那一抹剪影。

我心里仍有一个猜测：那充满生命里的精灵是热爱与天命抗争的，它不似浮云众生逐浪，偏要做一只胡天的燕子，将生命力带给更多需要安慰的心灵。

哪怕春天到了，

燕子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