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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7号,我得到费丽的死讯。
当时我正在北方极地冰雪包围的木屋里喝酒驱寒。木屋的墙有差不多三尺多厚,我用一床厚厚的鹅绒被裹住身体,半躺在垫了两层旧狼皮的椅子上,还是像筛糠那样颤动着。烈酒灼中肠,没多大一会儿我就感到有股子暖意从丹田升起,我安静下来,有那么一会,我感觉睡着了。我似乎又到了开罗,或者是孟菲斯,也可能是利雅得。熙熙攘攘的人影越近越模糊,灰白格子头巾和黑色大胡子混杂在一起,影影绰绰。但有一个影子却似越来越清晰,她修长的身体穿着羊脂色长裙,走起路来像一阵清风,在我漫不经心的追逐中消失在一个街角。就是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我接到了来自圣雪帽山大本营关于费丽死亡的讯息。
在此之前,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费丽把那件事说出去。知道那件事的人在这个世上只有费丽和我。我知道费丽不是一个口风很紧的人,我吃过她的苦头。那年夏天,她和我同在开罗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我们要和艾孜哈清真寺的伊玛目谈一件重要的事,当然也是十分机密的事。因为事关穆罕默德和他袖子中的半个月亮,我必须隐而不宣。大概是我们在开罗的第十九天,那天下午,我们和伊玛目的谈判有了结果。费丽很开心,她执意要请我晚上出去喝酒宵夜。我经不起她死磨硬泡,只好陪她一起出门。我们在一条繁华的街上走进一家俄罗斯人的夜店,我们先喝了葡萄酒,然后费丽又要了伏特加。喝到一半时,费丽声称头晕,要我送她回酒店。她住在万豪金字塔酒店。一路上,出租车司机总想在内后视镜里窥得些什么,因为她总把瘫软的身体倚在我身上,还时不时发出呻吟。当我帮她打开酒店房门时,她却忽然清醒过来,她关上门,用她那单薄而又有韧性的身体抵住,要留我过夜。我先是吃惊,然后是害怕,最后是顺从。费丽看起来太美了,在酒店柔和的灯光里,她的冰肌玉骨之上浮泛着淡淡的金晕。那天她穿的是一袭羊脂色长裙,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香气。而当她站在那里微笑着一动不动时,她的长裙的下摆花边怎么看都像是透明的烛泪。我无法抗拒她的诱惑。我生平第一次拥有了她的全部。这也是我生平唯一一次拥有一个完整的女人。我满怀狂热的激情,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从她的脚踝往上,吻遍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并牢牢记住它们的特征。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圣雪帽山大本营定下的规矩,一旦事情败露,后果十分严重。次日早上我离开她的房间时一再叮嘱她严守秘密。而她晶莹透亮的眼睛看着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和我说话的口气像是在打发一个留宿嫖客。我问她:“昨夜云雨行欢时好像听见有个从睡梦里传来的声音说,我爱你。是你说的?”
“不!”她坚决否认,一双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我。“我不相信任何人,”她继续说,“任何神圣的组织都不免邪恶,再圣洁的行动也都会有污点。我会有我的计划。”她的语气神秘而冷酷。
我们离开埃及回程没几天,大本营就知道了我们的事。我知道我没说,那就只会是费丽说的。我打电话问费丽,她说有天晚上喝多了,在和大本营女秘书唐玲通话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她对唐玲说,黑石是个不错的人(黑石是我执行任务时曾经用过的名字。),她倒是勇于承认,没再对我撒谎。干我们这一行的,一旦回到原籍,就必须分开,费丽住的地方和我住的地方相距一万公里。她那里夏天时,我这里冬天;我这里夏天时,她那里还是夏天……
由于大本营掌握了我们在开罗的所作所为,我们虽没有被开除,却一直被压制着,打入冷宫。我们整整被冷弃将近十八年。这十八年里,我们没有接到大本营任何工作指令。我们像死人一样,被削户没籍,我们彷佛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开始是别人把我们遗忘,后来是自己把我们遗忘。
按照大本营严格的规矩,我们不能说一句话,做一件事,不得离开住处,不得提任何问题。我终日在住处等着,若非我的手表上有双历在滚动,我一定会忘记时间。
终于有一天,大本营通知我,A先生在圣雪帽山峰等我,那是大本营议事的地方。我知道冷藏期结束了。因为进入圣雪帽山峰议事密室不仅要讨论某个重大问题,接下来一定会接手重要任务。到达圣雪帽山峰那幢红色别墅门口时,我才知道A先生还通知了费丽和另外两个人:查罗和易弦。A先生告诉我们,这次行动将由我们四个人共同完成。查罗担任行动小组组长。
A先生还告诉我和费丽,冷藏我们将近二十年,是要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彻底忘记我们的存在而不是不信任我们。我听到A先生的话,差一点流泪。由此我也知道这次任务是何等的重要。A先生说,这次任务是他一生所派遣出的任务中最重要的一次。所以,没有任何可以失败的理由和可能。完成任务将只能以一个完美无瑕的结局呈献给圣雪帽山大本营。
我们在密室里看了任务视频:我们要去一个叫萝葡的地方参加一个会议,我们的任务是帮助红方取得会议主席地位,这一地位的有效期是五年。我们要做的核心工作是策反蓝方重要人物雷博第和黑方的安道尔。这次任务的行动代号叫:香椿头。A先生说,必要的时候可以绑架和杀人。他强调,事成之后红方将无偿支付我们相当于半个省这么大区域所拥有的五年时间。我们将会合理、有效地使用这五年时间,我们会把时间无偿赠与对人类和星球最有用的人群,让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去完成那些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必要的工作。对你们四人来说,最要紧的是完成任务之后的保密,你们必须严守秘密,为了雷博第和安道尔的安全,更为了那些从我们这里获得时间赠与的人群的安全。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获得了时间赠与,所以他们不会有任何防范。如果你们泄露了秘密,不仅雷博第和安道尔性命不保,我们也将会失去五年,失去五年所对应的一切:那些正在从事伟大而必要工作的人会忽然间停滞不动,所有的成果都将半途而废。这样的结局对于人类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我们一边看视频,一边把会议地址内外环境和相关人员的特征牢牢记在脑子里。因为我们只能记在脑子里。
我一直奇怪,既然大本营对我们能否保密顾虑重重,为什么不在我们完成开罗任务后就把我们除掉?
A先生似乎看出我的想法。他说为了可能发生的错误而采取事先灭口的做法向来为圣雪帽山大本营所不齿。二十年的考验足以让圣雪帽山大本营的领导者信服。
自然,“香椿头”行动取得了成功。圣雪帽山峰上的大本营按照预先的计划,正悄悄把时间赠与那些从事伟大而必要工作的人。B机构的研究者Y先生八十岁时忽然焕发青春,他娶了二十岁的女孩为妻。人们只看到这一不合情理的现象,却永远不会知道(如果我们都不泄密的话)这一现象所隐藏的真实。J先生献身于一项造福人类的伟大工程,但四十岁那年忽然得了绝症。尽管安排了世间最优秀的医生为他治疗,但谁都知道,他只能再活两年。但奇怪的是,两年之后,再五年,他依然健在,而且生龙活虎;Z女士有那么两年精力特别旺盛,她总能一天完成十天的工作量,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的时间仿佛是被压缩过的,就像精灵饼干……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但人们只当做例外,而不会当做奇迹。因为没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能有人真的会创造奇迹。
大概是第二年的年头,我在牛奶瓶子里发现几行字。我喝干了牛奶,瓶子上立即出现几行像有人从里面书写的字:“时间还被赠予给了金坠子,沙飞陀,他们甚至私分了可观的宝贵时间。”我想看第二遍时,字迹忽然消失。金坠子和沙飞陀是这个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两个极权独裁者。是人类文明的公敌。对这个小插曲,我选择忘记。同时,我不主动和任何人联系,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食物采购,绝不离开小镇半步。
然而,这些年里,我是指“香椿头”行动小组的四人必须保守秘密的这些年里,我到底承受了多么难以承受的压力呢?可以说我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在恐惧不安中度过。我不仅不放心费丽,也不放心查罗和易弦。我想除掉他们。易弦性格活泼,容易轻信,比较好对付,查罗诡计多端且心狠手辣,要干掉他必须一击得中,绝不能拖泥带水。我多次一个人秘谋亲自动手除掉他们三人的计划,并无数次在梦中实施杀戮。但我不能这样做,就算我能杀掉查罗和易弦,难道我真能狠心杀死费丽?事实上我也无法做到杀死他们,因为我们四人都在圣雪帽山峰大本营的严密监控之下,我们中的任何两个人都不可能去相互接近,哪怕只有短短的五秒钟。一想到这点,才发觉自己原来那么可笑。因为我的所有“灭口”计划其实都是扯淡多余的。
大概是“香椿头”行动两年后的某个冬日,圣雪帽山大本营传来消息,易弦在一次冰雪天狩猎中坠崖而亡。“他太大意了”,那个向我通报死讯的人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但我没有接他的话茬。易弦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位。听到消息,我心下暗喜。我知道这样很不道德,但我只能默默祈祷易弦的灵魂能尽快进入天堂。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又过了一年五个月,我听到了查罗去世的消息。他是因病而亡,其时他已经七十虚岁。按照圣雪帽山大本营的看法,一个普通人七十之后的岁月都是额外赚来的,也是荒芜、忧伤和惶恐的。所以能七十而殁是一件幸运的事。查罗的死讯固然让我又放下一份心中的重负,但由此而唤起的对费丽之死的期待竟变得异常迫切。自从任务完成之后,我听说过不少费丽的消息,那一律都只能从大本营传来。费丽的生活纵情而颓放。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内心充满怨恨、嫉妒和悲悯。那些年里,我总是一边回忆着遥远的开罗之夜费丽带给我的已成虚幻的快乐,一边真切地诅咒她的命运。无人能理会我这颗矛盾之心的痛苦和挣扎。是的,她是所有人中最接近我的一个,也是最不可靠的一个,只有她死了,我才真正不再牵挂,“香椿头”行动才真正能成为永恒的秘密。
费丽住在棕榈树丛林中的一幢明黄色的别墅里。她一年四季都漂浮在门口泳池里一块充气毯子上。她身穿白色或红色泳衣,戴着墨镜,睡在上面,身旁放着酒具、鲜果。她可以不离开睡毯而获得食物和饮品。费丽是被她的众多男友中的一个杀死的。那人大概是不能忘怀她的柔情和快乐的给予。但他更加无法忍受他不是她的最后一个。那天中午十分,他下到泳池,游到她身边。她连眼睛都没睁一下。她以为是那位又黑又矮、会哼唱《莎丽楠蒂》小曲的乡巴佬花匠善猜来给她更换果盘或倒尿盆子。忽然间,一个冰凉的薄刃锲入她裸露的一点皱纹都没有的侧颈,就像有人在那里放了一片冰。她想起身,但无法动弹,然后她身下的充气毯被掀翻,她和她的食物、饮品还有尿盆一起翻落泳池。圣雪帽山大本营的安保人员赶到时,泳池有一半是红色的。当地警察赶到时,整个泳池是红色的。
费丽的死讯从万米高峰的圣雪帽山大本营传到我耳朵时,我并未出现无数次预想过的那种兴奋和如释重负。我呆呆地坐在极北荒寒之地的一间生有壁炉的屋子里,窗外风雪交加。我费力地点着一支雪茄,我猛吸两口后才意识到我永远失去了费丽,再也不需苦等她的死讯。我忽然流出眼泪。而失去十多年来时刻噬咬着我的灵魂的如同魔咒般的恐慌压力和邪恶期待的我一下子变得轻如鸿毛。7月17号,夏季最热的时候。她的尸体将很快就会化成水,形解以验默仙,她的灵魂很快就会升入天堂。而我这里仍是冬天,永远是冬天,如果我死了,如果不被野兽发现,我的尸体将完好地永远都像个大冰棍一样杵在这里。我的灵魂将陪伴着僵硬冰冷的尸体,在这极北的苦寒之地呆上数千年。然而,对于来自圣雪帽山峰大本营的消息我并不全信。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既然我、查罗还有易弦,我们四个人相互之间谁都不能接近谁,那么凭什么除我们之外的任何男人都可以接近费丽?圣雪帽山大本营的安保人员在此次保护费丽的行动上怎么会变得如此迟缓?他们本该个个都能在我们的身边迅捷地出现,只要他们认为必要,他们能做到分毫不爽。但费丽的死亡是真实的。只有杀死她的人和杀死她的原因不能确定。我想这是我接下来要去查清的事。但我猜大本营不会给我机会。我已经过了六十岁了。
我的运气有时很不错,我向圣雪帽山大本营申请去看费丽最后一眼,为她送行,并请暂时冰藏保留她的尸体。接电话的人说要请示一下,然后我听到A先生在电话那头充满深情的声音,他说他对费丽的不幸离世感到痛心。大本营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这绝对出乎我的预料。
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马尼拉机场。出站时我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一个浅蓝色的高大垃圾桶前。没有人来帮助我,这是东方人惯有的冷漠和警惕。我想爬起来,试了两次都没成功。我喘着气,趴在那里抬着眼睛歇一会。我看到了接近垃圾桶底部的一行字:“香椿头和韭菜一样,会被割去。割了还会长,但已不是原来的。远走高飞。”字是深蓝色的,写在浅蓝色的塑料桶上,很难被发现。“远走高飞”四个字是用博茨瓦纳布须曼人的文字写成。那一刻,我竟觉得字迹似曾相识。我揉了揉眼,艰难地坐在地上。这时才有一位机场工作人员前来扶我站起来。
一路上我都在想垃圾桶上的文字。我想起牛奶瓶子上的字。
抵达殡仪馆时,大本营的两名工作人员陪同我到太平间看望费丽。太平间护尸工从巨大保险箱一样的柜子里拉出一个巨大抽屉,费丽直挺挺躺在里面。我向大本营工作人员提出,想和费丽单独待一会。因为我和她有感情过往史,希望能被组织理解和批准。他们同意了。我被留在里面。我查看了费丽的全部身体,不错,是她的脸,她的身体,她修长如白玉一般的双腿,她不大不小的一对乳房。它们有变化是正常的,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何况她好逸恶劳,纵情声色,毫无节制呢?我了解她身体的每一处部位的每一个细节。我在她腋窝里寻找一粒芝麻,一个淡褐色的先天性黑色素细胞痣。但我没有找到。
走出殡仪馆时,太阳正在头顶,直照得我头昏眼花。两名大本营派来的工作人员一前以后,亦步亦趋。他们保持着和我前后各一米的距离,如果我跌倒或是有其他动作,能保证他们伸手就碰到我。我要随他们去乘车,黑色的旗舰型凯迪拉克凯雷德SUV,停在一片树林的边上。我一阵头晕,我不得不在一棵巨大的棕榈树下停下,那是一处为病羸和中暑者提供休息的被荫蔽的天然好去处。我扶住树干,微微前倾,准备呕吐。我想我的身姿一定显现出老迈衰颓者油尽灯枯的可怜样。两名工作人员靠近我,把脸凑过来,问我怎么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发动,极尽全力行雷霆一击,击倒了他们。然后我从其中一人身上找到车钥匙。我把车开过来,费了老大劲把两具尸体装进车里。我一边开车,一边寻思把这辆车丢弃在哪里比较安全,一边想费丽会躲到哪里,她会躲在让我能找得到她地方吗?我把假发扔进散发着恶臭的东方发展中国家的露天茅厕。我在参加组织的头一天里就戴了假发,我隐瞒了所有人差不多三十年。我今年五十八岁。
7月17号,以前我一直认为记住这个日期可能显得多余。但今晚我不这样想了。我还清晰地记得二十多年前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一如既往地想起了遥远的开罗之夜。
当我准备起身前往博茨瓦纳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从殡仪馆太平间出来的脱身过程太简单了。那两个大本营来的工作人员本不该那么轻易就被我击倒的。至少,那辆凯迪拉克凯雷德的驾驶舱里应该还有个机警的大胡子司机吧?为了保险起见,我先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待了个把礼拜,干掉了两个可疑的跟踪者(我并不确信他们就是圣雪帽山大本营派来的,但我别无选择。),才转道去了萨格勒布,在那里又转悠了五天,确信没有大本营的人跟踪后,又忽然折而往北,取道哥本哈根,还特意在我第一次去那里执行任务时使用过的安全屋里待了两天,它已经破败和荒废。最后我才放心去了博茨瓦纳。在那里,我想起了费丽在开罗金字塔酒店和我分别时说的“我会有我的计划”。她的计划显然是个中长期计划,执行起来一点也不顺畅。然后,我回到开罗。只不过这一次,我在步入万豪金字塔大酒店的拱门之时,反身回望了那里的夜空。我发现身后夜空中的繁星像是人造的,被缝缀在深蓝色的布景之上,布景之下似乎充满了危险的未知。而我——那个扶着费丽香软身体的人正走在类似秦皇陵的深杳辽阔的墓穹之下——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忧伤,也不再计较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