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卢那切卡,一则笔记
卢那切卡,说出这个词语我就要抵达卢那切卡,深绿色列车北行的方向在一切空间制造出风,极冷。很快黄昏就要降临,远处的森林渐渐变得黑白两色。在北方的边境有无数叫卢那切卡的小镇,无数小镇隐于森林或幽谷的腹地,人群聚居处再向北是山上的守林人塔楼——往往是松木筑就,夜复一夜松油灯荧荧然忽明忽灭。卢那切卡的孩子从小被告诫绝不可靠近塔楼,我不知道何人才能在其中自由穿行。
卢那切卡正在消失,小镇的原住民常常这样说,而在那些少小出走的子民心中,它是每一日都在蚕食自身却不可碰的早年泡影。晨间广播有时听得见又一座卢那切卡小镇彻底消失的新闻,那些广播响在所有的季节里:小镇毁于夏天的洪水,冬天的雪与春秋的山火,有数百户居民曾栖居于斯,此刻在世上某处的生者是他们的后裔,消失的小镇档案馆中还记录着这些生者的姓名、年龄、血缘与足迹。人们年复一年离开卢那切卡,他们都已变成薄薄的一纸表格一印公章,他们积满了档案馆的青灰色文件柜——一座提前安放的公共墓园。
我以为我一生不会再回到卢那切卡,又好像我从未离开过卢那切卡,每年冬天周身冻成一个冷而硬的核,漠视人情,不抱任何意义上的归属感,而卢那切卡的碎影往往在我最为虚弱时浮起:那里季节长是冬天,雪落在森林与微倾的红漆屋顶,白日早早西斜。薄暮时天地是浅青色,接着暗成岑寂的雾蓝,暗成湖蓝与孔雀蓝,窗上的冰花结出半束孔雀翎。在我还没离开小镇也未曾见过海的年纪,关起房门,房间便成了小小一方漂在藏蓝的无垠夜色中的船舱。那些夜里我在海上穿行,海上的月亮冷得玎珰作响,波浪是此起彼伏的小三和弦分解琶音,6/8拍,Am – Dm – Em – Am,小镇最北的守林人塔楼是此刻海上惟一的灯。假如就此失去意识,我会置身于卢那切卡令人怀想起一切易逝之物的气味清冷的风中么?我看着自己一日比一日晦暗而了无希望,挣扎许久精疲力竭却仍然翻成徒劳,我会梦见卢那切卡么?
可是我已与它两两相弃,在头也不回地背向塔楼离开那一年。
2. Б教授
在此之前我寻访过一些自卢那切卡四处飘散的异乡人,他们无一例外对北方边境线上的早年讳莫如深。不,我并非怀有何种意义上的个人兴趣,只是在最为走投无路的时节阴差阳错找到一位研究卢那切卡的教授。学界对卢那切卡的热情在十年前业已退去,那些沉默而易朽坏的远方小镇无法再勾起看客的太多好奇心,而这个国度北方边境的局势一日暧昧过一日。卢那切卡的身份是生而背负的荆棘架,我并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事实,在许多小心翼翼的躲闪、证明、伪装、试错与边缘化之后,在打开又丢弃种种可能只得向隅而泣之后。人在未成年时学会隐藏一种身份往往缓慢,或许这也并非离开卢那切卡的惟一方式。只是,当真有更值得过的他者的生活么?
Б教授出现在卢那切卡时我还不满十岁,那时的卢那切卡已然有了消失的迹象,一两代之前的人们陆续在当局的授意下从林中迁往山麓定居,伐木莳田,永久地放弃游猎生活。起初不时有人住回深林中的树皮窝棚,几天或几星期后他们消失,连新建成的档案馆里也不见踪影。Б教授怀着使山民驯化于一种“更为文明的”生活的单纯愿望,抑或仅仅为了完成某些政治任务来到卢那切卡,像那个年代的许多知识分子。而此地的气候毕竟太冷,夏天不足半月,田地往往颗粒无收。所有不结实的玉米与麦秸在秋天会变成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篝火,先人们围在火边喝得烂醉——如一年中的任何其他时节一样。无论如何,这些故事对于我像隔着一层尘,它们是父辈酒酣时的叙事谣曲,和卢那切卡的史前史一同在深冬季节秘密的祭礼上被唱给神。我从未获准参加这样的祭礼。
十几年后星星点点的小镇地图早已补全,北方蜿蜒的边境线上不再有任何秘密,除了守林人的塔楼。没有任何一座塔楼出现在卢那切卡的地图册中,我重新见到Б教授时迫不及待地问她,你可去过塔楼?在小镇居民聚居地北方山顶的守林人塔楼,彻夜点着青灯的松木塔楼,卢那切卡的孩子绝不可接近的塔楼,是什么人住在那塔楼上,又是什么人才得以穿行其中?塔楼,什么塔楼?Б教授一脸茫然。小镇北方的山上只有树林,那些松树从未被蛀空成塔,林间偶尔有卢那切卡先人低矮的旧树皮住所,我见过他们在林间空地围绕篝火的祭仪,然而卢那切卡没有守林人,没有塔楼。没有任何塔楼。
3. 梦魇
长夜令我恐惧,长夜里人类的每一页病历都变成戏剧,这并不会使我梦见你,它只会令我不住呕吐仿佛这样就可以变成葡萄,仿佛这样就可以销蚀掉苦味的内核变得混沌;而我奢望过所有的夜俯向我使我坍缩下去尖锐而清洁,使灯变成一座不可触碰的孤岛,这也不会使我梦见你,甚至不会使我梦见卢那切卡。此刻我该如何提及你?如今我再也无法置身于那些蓊蓊郁郁的夜色,那些温柔恍惚的光阴不似卢那切卡的任何季节,此刻我该如何提及你?
我一定对你说起过卢那切卡,在一些缺乏预兆的瞬间我比平时软弱,一些彻夜不眠后的晨风渗入我仿佛此地是卢那切卡黑白两色的森林,人语在远处醒来,小镇与塔楼稍纵间被赋予颜色——那是卢那切卡短暂的夏天,地上残有前几日下过雨的积水,荒草丛绿得近于透明,许多候鸟在水边低飞又落下久久不去。我想起那一天是我离开卢那切卡整整十年,我一定对你说起过。另一些时候我梦见卢那切卡的黄昏,我站在林中塔楼上看窗外一片空无的蓝如何渐渐暗成暮色四合的群青,关于年龄的实感在那一刻忽然浮起,梦里许多年就这样过去。我并不总是愿意将卢那切卡的碎片示人,或者说宁可从未如此。有时你说你会试着想象,比如夏天是巴赫的竖笛奏鸣曲,冬天是舒伯特,更多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总是试图对你说太多,我学不会这以外的方式与人连结,即使你一定觉得卢那切卡不过是远方许多沉默的、无关紧要的小镇之总和。如今还有机会见到你的话我或许会问,是否经历过的某些年月来得比余生格外恍惚与不真实?比如某些过渡礼仪的前后,比如十岁离开卢那切卡那一年,再比如说遇到你,我十六,你十九岁。那也是很遥远的了,我往往依赖梦的启示来使自己顺服一些不被承认的感情,我从来猝不及防地梦见你。而在耗费掉许多自我折磨与互相折磨,许多梦,许多失眠焦灼的长夜之后似乎我再也不想对你说什么了,那些梦里往往有眼泪与酷烈的情绪,有不知名的死者,而作为背景的卢那切卡从不出现。
4. 塔楼
所以你在卢那切卡见过塔楼?Б教授问。
是的,我从小被告诫绝不可靠近塔楼。我随手在纸上画下塔楼的大概形状,我多么熟悉那些十岁以前寻常见到的光景。
这很奇怪。关于卢那切卡的资料无一提到守林人塔楼,守林人的职责已被镇政府派遣的专人所取代。即使它存在,也是将山民几乎半强迫地迁出森林的当局所不允许的——就连每年冬天的宗教祭仪也只能秘密进行,而春秋的禁火令已下达了近十年。Б教授指向一本地图册,那时我博士毕业,我们的研究所走遍了几乎所有叫卢那切卡的小镇编写地方志,除了你的家乡之外我也去过不下十座小镇。然而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人见到或拍到拥有塔楼的卢那切卡。
您访谈过的山民是否提到它?
没有。他们说标准语的口音很重,但每个词都不难理解。
山民的谣曲里是否唱过关于塔楼的内容?
以我和我的同事目前记录的部分来看并没有,沉吟片刻Б教授说。
是这样的么?我想了想。小时候我听到山民谣曲的场合并不太多,冬季漫长,许久前每一户人家还轮番在人群聚居处的空地点燃篝火,如他们仍住在山上一般。青年男女订婚的节庆不在春天而在深冬,浅青色薄暮里他们围成一圈垛起枯木的细枝,引火点燃,继而开始歌唱。在卢那切卡所有已失传和未失传的谣曲中,惟有他们的情歌最浅显易懂,也惟有他们的情歌在重重禁令下仍然春草般活下去。那些谣曲会唱到一些泛灵论的神,马鹿、森林与篝火都有各自的神,而塔楼里没有神。当然,如今不存在神的事物有那么多,档案馆的文件柜里也没有神。
而如果十余年前没有塔楼存在,如今找到塔楼的可能性也更小了。Б教授打断我的沉思,我浮出卢那切卡冬天的雪。
可是小时候我并非不曾到过边境线上其他远远近近的小镇,每一座小镇都被北方的林中塔楼守望着,而我在卢那切卡认识的孩子无不知道塔楼不可靠近。他们大多早已离开卢那切卡,如今我不熟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想起这些并不比可能消失的塔楼更令人惆怅。
你还记得当时大人如何告诉你不能靠近塔楼么?Б教授忽然想起什么。
孩子们被恐吓一旦走近塔楼便会被吸进灯里变成松油再也无法回来。在卢那切卡时常有人消失,无论老幼,山民似乎也不以为意,只说他们是出了远门。
有一些消失是登记在册的,像我一样,我的姓名、家史、年龄与目的地被山民学会尚不足半世纪的西里尔字母拼写,一式两份盖以公章,送进青灰色的文件柜,此后它在卢那切卡取代我。另一些不曾登记在册的消失,我只是隐隐感觉到。
十年前出版的著作往往集中在卢那切卡山民的迁徙,另一些问题是我们无从下手也不可碰的,原因我不说你也懂。但如今我需要你帮助我继续十年前的研究,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回到卢那切卡。
就这样,我成了Б教授的助手。我不知道她何以信任我,那时我受困于长久的睡眠问题,日夜蜷在床上恐惧出门,穹顶变成灰白的巨大碎片不断下坠……磨砂玻璃,我躲进磨砂玻璃般的自身,藉以隔绝痛感与羞耻,我痛恨磨砂玻璃。
5. 磨砂玻璃
讲述在离开卢那切卡的许多年还有什么曾刺穿我又消隐是件困难的事。有的版本像情绪稳定的日子初次出现在心理诊室一样流畅,略带表演性,夹杂搬弄而来的术语,充满不自知的评判与控诉对人对己,此外的版本到头来不过是它的某种变奏,而我又那么容易将从前栖栖遑遑风雨飘摇的时节误认为云上的日子。而在精疲力竭的边缘无法产生任何言说,惟有不成词的呼号,惟有乞怜于睡眠——这时世惟一的蜂蜜。
假如删却枝蔓简而又简地讲完至今的故事,这便与最寻常的人生轨迹毫无区别。从学校艰难毕业,做一份工,在现世挣扎劬劳以躲进常人的庞大队列中获取被庇护的错觉。然后莫名其妙地搞糟一切,换一份谋生的手段,再换一份,如此循环往复,勉强吞下所有可能的耗损,直到终于透支尽了下一天睁眼的气力。故事里应该还有一些旁的人,比如你,你的眼睛是无风的冬夜,你给予我的影子像极昼一样蓝,像卢那切卡一样冷,我听见自己向你呼救的回声……而或许那毫无意义,一如在俗世造神,一如跪在冰凉的瓷砖地面吞声哭泣。
我有过一些哀愁危险的预感,即使起初我们的关系那么轻盈,后来你果然离开我去往一种更合逻辑的生活。我不知道迄今为止你如何平安度过那些残忍的时刻,卢那切卡之外的每一个人都看起来比我有力量得多,都比我更谙熟使自身不至解体的技艺,而我们谈论痛苦的方式那么有限,那么徒劳,全不顾一纸标签背后不可通约的深渊。难道一切的分崩离析仅仅因为卢那切卡?回避一种动荡不安的境地对我来说仍然那么难,某些时候我的胃里是灰旧棉纱与枯枝败叶,我的身体是磨砂玻璃,我本能地想要打碎这一切让新鲜的痛觉拯救我;另一些时候我吃棉线团止疼并躲进磨砂玻璃的壳,周而复始。
6.
然而晨光里我们是幸存者。
7. 文件柜
Б教授办公室里的文件柜也是青灰色,很像这些柜子在遥远处小镇档案馆内的模样,它们往往令我如惊弓之鸟。事实上,我几乎在接受这份工作的瞬间就后悔了,许多年里我依附那些谜一样的早年碎片活着,除了那些碎片与试图将其拼合的想象,我对卢那切卡竟然几乎一无所知。所有离开卢那切卡的人们后来过着怎样的生活?在卢那切卡终老的父辈又将何种我从未获准了解的历史以他们的死封缄?我宁愿自己从不知道这些谜底,接近它们的每一步都是向着深渊回溯,它们正缓慢地将我变成盐。
在办公室我是个影子一般的助手,白天我屡屡尝试却终究无法出门,门外的一切声响都被放大数倍,往往充满恶意,连同那些行人,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窃窃取笑一个白天躲在家里的人。有时我能挣扎着睡到傍晚启程上班,有时不能,于是蜷在被子里红着眼睛呼吸困难地等夜幕降临。房间里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在水底活一整个白天,深深的、深深的水底。而Б教授交待的活计在不远处,在路的尽头定时炸弹一样等待我。青灰色的文件柜里它们是阴沉脸色捏着秒表的不速之客,是读书年纪每逢大考完不打叠起全身气力不敢看一眼的成绩单,又或者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在抵达文件柜前我所有的行止皆悬在半空,每拖延一秒便将自己再向高处揪起来一寸,沉重的、坠毁的预感更深一寸,可是至于如此吗,那只是一些待整理的学术文献,一些小镇档案馆复印得来的资料,一些小镇居民的电话号码,至多不过是听一听做好的访谈录音写下来,这对你来说应该毫无困难啊,Б教授一定会说,她一定会。
我不知道怎么向人解释这一切,正如所有经我手的资料无法向我解释它们自己是何种程度的真实。一个接一个山民对着身影隐下的人类学家讲出他们的家史、习俗、神话与谣曲,仿佛卢那切卡静止不动,不会消失。我的工作像是以手涉水毫无防备地潜入更暗、更稠密的深潭,我知道在旁人眼中愈加成形确凿的卢那切卡是何种样貌,可假如没有塔楼,这一切都谈不上任何真实。而我惟一拥有的卢那切卡只有置身深冬的少许实感,雪的气味,薄暮时岑寂的雾蓝色,塔楼的青色松油灯,卢那切卡的冬夜是无垠的深海,我听得见那些波浪与月亮的音乐,Am – Dm – Em - Am,窗上的冰花结出半束孔雀翎……然后有整整半生的记忆与灰烬一层接一层淤下去,块状的时间一日接一日堆下去,刻意的回溯只会捕捞起毫无生气的叙述段落,深水底业已被搅得浑浊的卢那切卡,仿佛和一切远处小镇的冬天毫无区别,就连酒与致幻剂也无法使我吐出更多卢那切卡的碎片,惟有虚弱使我暂时回到卢那切卡,惟有死使我回到卢那切卡。
那些日子里我梦见过你一次,我梦见学校大兴土木Б教授的研究所被拆,余下的半座却像是卢那切卡的塔楼与森林。我们并肩从远处走向塔楼,我们搬了椅子临窗坐下,我竭尽全力对你解释着什么,断断续续地抽泣一会儿再说一两句,你却无论如何听不见我的话。最后我终于放弃了告诉你的念头,我望着你哀戚地说,如今我像是没有历史的人,从前的一切一切都再也记不清晰,只除了你。
8. 消失
一天夜里我照例去办公室,Б教授坐在桌前。
您早,啊不,晚上好,我有点惊慌失措。上一次对她说起塔楼似乎也很久远了,似乎那之后再不曾对活人说过话。我记不清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在房间里捱过太多白天,四季更替的节律恍如一列火车抛下我远去。现在该是什么时候,十一月?十二月?
您便条上交代的事情我做好了,小镇迁出的居民通讯录有一份在我家里,白天我会打电话过去……如果我可以。我的声音有些失真,夜里的研究所那么静。
别紧张,Б教授说。近期我会去卢那切卡一段时间,冬天的祭仪就要到了。
什么?我盯着文件柜的青灰轮廓。
目前还没有确定具体去哪一座小镇,她没注意到我的反应继续说,不如先到你的家乡?我还不曾见过卢那切卡的塔楼。
我需要做什么,和她一起回到卢那切卡么?我需要跟着她参加一切公开和秘密的节庆,不厌其烦地记录那些谣曲的歌词,指给她看那些塔楼的所在,甚至陪她登上塔楼?这些念头令我冷得发抖却不自知,我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也发不出口。
可是我不想回到卢那切卡,永不。我会用有生之年守望它,然而从不回返,这几乎是不言自明的,像密码一样被提前编写进我的命运,我预感到那里可能埋伏着自身解体的危险。假如回到卢那切卡,我还能否完整地存活于世?在十岁至今的许多年我已失去了足够多的卢那切卡,连同旧日之我的大半,维持一具尚能如常人一般行走进食、应付最低限度的人间诸事而不至时时下手自毁的磨砂玻璃壳已经那么艰难,并将日复一日变得更为艰难,我该如何回到卢那切卡?
沉默过了很久,我仍然发着抖说不出一句成形的话,低头看着桌前的Б教授,她大概以为我已经默许。
明早麻烦你来订一下车票好吗,顺便去研究所里办些手续?她说话的样子很和气,而我在这一刻用最后的气力拉开门跑出她的办公室。之后整个星期我没有出现在Б教授的研究所,整个星期我昏沉沉地发着低烧,离开卢那切卡以来的一切疲倦从四面八方落向我。终于有一个正当理由使我可以不舍昼夜地睡去,最好再也别醒。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研究所的电话,有人通知我去取车票,返回卢那切卡的手续已办理停当。接待我的人不无歉意地说,Б教授在几天前出了远门。
是去卢那切卡么?我问。他的表情变得复杂,我不再多问。Б教授业已消失,我凭直觉知道。
9. 列车
去往卢那切卡的列车只在深夜开出,它的终点是北方的国境线,列车分两路到达最东与最西各一站,到站之后再转车去确切的目的地。雪在前路越积越深,日升日落仿佛不曾存在过。车厢里散坐着高声交谈的人们,其中一半大概是观光客,另一半的样貌口音依稀是卢那切卡的山民,我至死都认得。
Б教授的介绍信在口袋里,连同如今惟一能证明我来自卢那切卡的文件。我分给邻座覆盆子酒,自己也喝一点,以免在搭讪厌了的当口轻易表现出疲乏。列车广播开始不厌其烦地介绍卢那切卡的风物人情,只字不提它如何应劫而生又如何气数将尽,像一切被想象为美丽的,神秘的他者。广播里没有塔楼,没有任何塔楼。
近十年内消失的卢那切卡小镇有一百一十六座,这里可有您的家乡?
邻座的旅人须发皆白神色模糊。没有,早在二十年前它已被暴雨淹没,我是几乎仅有的孑遗。二十年前一个夏天的清晨我站在塔楼上看洪水漫过小镇的红漆屋顶又终于退去,我的族人已不知去向。
塔楼?你曾经登上过卢那切卡的塔楼?
是的,我是山上的守林人。在小镇被建起的时日我不曾下过山,所有的小镇都有这样一个身份成为禁忌的人,不可参与他人的日常生活,不可下山,不可被提起,惟有年复一年在山上照料暗无天日的森林。山民只在预感自己将死时走上山,走向塔楼,这些预感每每应验,甚至成了几乎不成文的惟一死亡方式。土地结冰的季节他们的遗体在林中空地火化,夏天我将他们埋在塔楼下,洒以落地的松针,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些松针。
他似乎猜到我紧接着要问出什么。
是的,我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从卢那切卡离开的旅人将死之年会从远方回返,在此之前他们飘散各处为稻粱谋,那并不是想念卢那切卡的时节。
可是小姑娘,你还这么年轻啊。
我该辩解什么吗?说我受命研究卢那切卡的塔楼而派我来此地的教授已经消失?可是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学家,任何一个地图绘制者曾经见过、拍到过卢那切卡的塔楼?
只有生于卢那切卡的人们才看得见塔楼。对于外乡人,卢那切卡只是北方遥远边境上的景致,有着文明迥异的山民与野菌美酒,他们不知道它的产生与消亡意味着何种创伤。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塔楼本身就是创伤?
是的。卢那切卡的旅人不愿与他人说起此地,即使是对那些和他们共居多年的人类学家,这与他们的研究方法无关。卢那切卡的山民往往戒心重重地凝视外界与那些可能的危险,直到他们如释重负地躺在塔楼之下等待最终落向自己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是小姑娘,你还这么年轻啊。
我猝不及防地被你盯住双眼,你的眼睛像无风的冬夜。
这绝不可能是全部的谜底,我可以相信你么?是否还有此外的逻辑解释这一切荒谬?我的手脚一阵阵发冷,即使在座椅蜷作一团仍然虚弱无力。窗外的森林重又变得黑白,气味清冷的风从结着一层冰壳的窗缝渗入车厢,天就要亮了。
10. 隔岸记
直到空气变成生铁坠下,我们停止
谈论假的白日,玻璃幕墙般的人类
停止像预期一样伤春悲秋,前尘
空旷如身后,直到清洁而疼痛的
潮水在深夜漫上石阶,海平线
住着我惟一的姐妹,直到几世几劫
全被一场大雪耗尽,你
找到我,这也像谈论一块石头。
11. 档案馆
姓名? В.Г.
年龄? 二十四岁。
我伸手去掏Б教授的介绍信和文件,不知何时它们已变成白纸。
列车停在档案馆门口,这是进入卢那切卡小镇的惟一入口。守门的官员不耐烦地指指旁边示意我买票进镇。
可是,我并不是一个游客啊。档案馆内还有十四年前我离开卢那切卡的证明,您放我进去查一查,它一定还在。
档案馆像当年一般充斥灰尘的气味,红漆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木窗棂上的清漆斑驳作一窗碎片。窗子有两层,外面的窗扇有块玻璃缺了一半年久失修的样子,缺口处黏着蛛网的丝,同玻璃与窗棂一道积满灰尘。
这就是了,带我来的十几岁少年说。他打开窗边靠墙一排青灰色铁皮文件柜的其中一个,那里有小镇所有人的过去与未来。他们的姓名按照字母表的顺序排列,每个文件夹手掌般厚,抽出来窸窣有声。
我找到标有Г的那一个,许多与我共享姓氏缩写的人们也被收入其中,我缓缓翻着那些文件黄软的纸张。从中找到我并不容易,记录山民生平的笔迹潦草而不循章法,需要凝神细看每个人的经历连同他们的家史,我在Б教授那里已经读得足够多,然而在实地翻阅这些的间隙有瞬息的失重感,十年前,六年前,二十年前,那时我还不曾离开卢那切卡,那时我在黄昏的海上漂浮,卢那切卡。
我将一本文件从头翻到尾,这里并没有我的名字。
再翻一遍文件夹,仍然没有。我的胃开始绞痛。
我抽出所有的文件夹一页页翻阅,灰尘的气味渐次浮起,终于我体力不支躺倒在档案馆的红漆地板上。
12. 守林人
天色已晚时我醒来,一个黑影坐在床边的角落。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夜风里松树的高枝轻颤,其上积雪不时落下。窗外月亮冷得玎珰作响,松油的气味混着木质燃烧的焦甜扑鼻而来。
你终于醒了?黑影转过身。
我一定只是梦到了你,在遥远的北方边境,在卢那切卡的塔楼上。你看起来很落魄穿着绿迷彩衣,领口内露出红色T恤的边角,而我还是很想抱抱你。只有此时,只有此地,我们所思之人以截然不同的面貌出现,却一望即知是某个特定的人,于是我不想醒来。那么前天,或者许久以前的某天我在开向卢那切卡的列车上见到的一定也是你,我已忘了我们说过什么,你的面目模糊而干净——有没有人说过我们很像?而这令我多么悲伤。
不,这不是梦,黑影说。我是这里的守林人。
你走近我,你的眼睛像无风的冬夜。我知道你在此地永远十九岁。
四周似乎不再那么冷,木材的焦甜在塔楼里愈发氤氲了。
你没有在做梦,你说。在卢那切卡,有人消失就会有人遽然出现,况且这里是塔楼,这里不属于人类的任何日常知识,没有人会发现我们。
那个列车上的守林人也是你么?此刻我们是不是也将死去?我离开卢那切卡后的每个举动似乎都引向这一刻,我的生命力业已所剩无几经不起再一次的挣扎。我等待它一定很久了,多么幸运可以在将死之年回到塔楼,我知道的,总有一天我会自我了结掉。
不,那是另外的将死之人,而此刻谈论死亡对你来说为时太早。
可是我为什么会置身这座塔楼?为什么档案馆没有我的名字?为什么Б教授的介绍信和我的出生证明会变成白纸?为什么Б教授会像卢那切卡的山民一样消失?
是那么荒谬却不可避免的前因带我来到卢那切卡,还有什么梦境与死亡之外的可能使我重又遇见你?而又有什么此外的可能使我再也、再也不失去你?
你不说话。我烦躁不安地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一些木质的刺穿进我的脚底。塔楼里似乎更暖了,我脱掉毛衣,稍一犹豫,接着除去所有的衣服。
你该走了,你说。塔楼内此刻亮如白昼。
我不知道离开塔楼我将去往何处,你会和我一起走吗?在远离卢那切卡的地方你早已不再想起我,你早已平安渡过那些残忍的时刻,难道将你——永远十九岁的你囚禁在塔楼的是我?
我又向你面前走近了几步,仿佛此刻已是丁香花普照的来世。你没有看我。
木窗棂前的空气开始无端端水波一样抖动,窗外的松枝如同隔水相望,而此时天际已变成暧昧的橙红。一些黑烟终于腾起又落入塔楼的窗户,没有风,塔楼尖顶毕剥作响,又一座小镇消失在卢那切卡的山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