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从未后悔相随

我已经很老了,九十六岁,如天黑前的最后一点光线,遥遥的挂在地平面上,迟迟却又无可奈何地要落下。此刻是夏日黄昏,空气中仍有焦灼和酷热,我一面摇着蒲扇一面就着茶盏喝茶,老伴在藤椅上歪着脑袋,已然睡着。

听着她缓慢的鼻息以及渐次响起的鼾声,我意识到,她也老了,八十四岁的人了,日薄西山,眉眼生出了许多皱纹,脸上也长了老年斑,就连身体也逐渐枯萎,像朵缩成一团的花,行动迟缓,听力衰弱。

我起身去卧室拿了张薄毯替她盖住肚子,随后又坐在藤椅上遥望远处的残阳如血,昏昏入睡间,听见小重孙在里屋里叫祖爷爷,但我来不及应答,我太累了,忍不住阖上双眼。

1.

我永远记得六十四年前的那天,在长沙火车站,绍珍和我一同坐在木椅子上等待着火车靠站。她低着头,娇羞地一直盯着自己的鞋面。我随身只有一只布包,踟蹰间一面捏着包紧张一面鼓足勇气跟她说:“绍珍同志,我这次去沈阳可是一辈子的事。”

绍珍没有抬头,用细若蚊叮的声音“嗯”了一声。

我焦虑地左右来回的走,心想她怎么不明白呢,前路尚未可知,她这样贸然跟着我,没名没分,岂不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于是,我再次强调:“绍珍同志,单位规定只能携带家属。”

绍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但我担心,她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于是,我抓住她的双手,慎重其事地对她说:“绍珍同志,你可想好了,你这样无疑是在和我私奔。”

绍珍狠狠地点了下头,又重重地应了一声“嗯”。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无法拒绝,却又忍不住忧心。

突然,身后传来询问:“力金,这是怎么回事?单位规定只能携带家属。”原来是主任拿着火车票找过来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要怎么回答。然后就听见绍珍对主任说:“您别问他了,问我吧。”

主任走到绍珍身前,压低了身子。只见他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对绍珍笑了笑,又冲我赞叹道:“革命式旅行结婚,不错!”随后就把火车票塞给我,走了。

我不知道绍珍对主任说了些什么,但绍珍就此和我北上,去了沈阳。

到了沈阳,落实好工作和住所,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一个月后,我和绍珍通知家里,领了结婚证,正式成为夫妻。那是1952年的春天,距今已有六十多年。

婚后不久,绍珍就有了身孕。给孩子做衣裳的同时,她也开始给我做。我不忍心看她劳累,拿着她给我做的衣裳面露难色。

“怎么了?我做的不好,还是你不喜欢?”绍珍有些委屈。

“不不不,”我连声否认。“你做的很好,我也很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绍珍追问。

“只是我不愿意让你太操劳。”我把她揽进怀里,但她挣脱了。

她说:“只要你穿,你穿多少我做多少!”

我见她有点生气,就说:“只要你做,你做多少我穿多少。”

“你穿多少我做多少!”

“你做多少我穿多少!”

几乎是在赌气,两个人就这么杠上了。

绍珍也真的一根筋,从此给我做衣裳。从贴身的线衣线裤袜子到外面的背心褂子西裤手套帽子,只要她会,她就给我做。即便不会,也会专门跟着院子里的大姐大婶们学,学会了再做给我穿。

这一做,就是几十年。

2.

直到十年前,抑或二十年前,我记不清了。

有一天,绍珍突然拿出当年跟我到沈阳时随身携带的那只藤箱,对我说:“老头子,我老了,眼睛看不清了,不能再给你做衣裳了。”

她神情落寞而委屈,身子佝偻着,两只手疲软地垂放在膝盖上。

我看着她的样子,有些难过,可衰老是必将到来的。于是,我咧着嘴笑了,然后从沙发上开心地站起来,并且呼唤着孙女的名字:“小艺,快来,陪爷爷出去买新衣裳!”

小艺还没回答,绍珍就率先喝住了我:“站住,买什么买?!”

然后打开那只藤箱,里面躺着一摞衣裳,是我没有见过的。我眼角顿时生出一些湿意。

“这些,应该够你穿很久了。”绍珍说。

我重新坐到沙发上,握住她的手:“这是什么时候做的?不是眼睛看不清了吗?”

绍珍从箱子里取出那些衣裳来,放在膝盖上,如慈母抚摸幼儿那样抚摸着:“这些都是从前我做衣裳时多做的那些,慢慢的就积攒了这么多。”她很温柔地注视我,眼睛里有光,“不穿完这些,你可不许走。”

我取过她膝盖上的那一摞衣裳,重新装进藤箱里,郑重地应允:“好,我一定穿烂这些才走。”

如今,又是几十年过去,我和绍珍谁也没有离开。我们一直生活在沈阳,从一无所有到成家立业,再到儿女出生,再到孙子重孙的到来,这一晃,大半人生已经走过。

绍珍说,从决定和我来沈阳的那一刻起,她从未后悔过。即便后来有诸多的不容易,她也没有想过要离开我。和我在一起,她觉得是最幸福的事。我也一样,初心不改,相濡以沫。这是我们的爱情,即便我们从未肉麻地说过“我爱你”。

迷迷糊糊间,我缓缓醒来,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那么模糊。过了一会儿,我看得清了,太阳已经下山,地平线上没有亮光了,夜幕开始降下来,风吹过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点点凉意。

当我把视线收回来,看向我的左侧。藤椅上空了,绍珍不在。我下意识就开始寻找:“绍珍,绍珍!”

遥遥的,听见一句回应:“老头子,你醒啦!”

过了一会儿,绍珍出现在我身侧,她收起盖在我身上的薄毯,嗔怪道:“你知道给我盖薄毯,怎么就没记住给自己也盖一张?”

我说:“我忘了。”

这时,客厅里飘来腊肉香,儿媳妇在嚷嚷着“吃饭了。”

我起身,扶着绍珍一块往里走。天彻底暗下来,我推开推拉门,眼前一片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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