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席卷,南北中国一统白。
有雪,有冰,有坚长晶莹的冰柱,有凝结千草的素净。中年如我,童年的记忆全部找回,浪漫的心思如期回归,往日梦里千回的冰雪少年行,终于能像檐下的燕窝一样伸手可及,不只是美好而缥缈的意绪了。
飘雪花了,慢慢地上厚了。山中覆被,城里披锦,草芽花籽,少年老者,欣喜漫天雪。
我扒开坡上的土,看草根,有绒绒的芽在潜伏,几毫米长了,白净如雪色。又赶紧盖上,怕它冻坏,怕扰了它的生长。它不会怪了我的急切和唐突。
瀑布下那株红梅,我远远地和它对望。凌雪长忆,我没有靠近,却是一望心通,山中同精神。
土里冒出的花儿真没有,哪怕我山谷走遍。我知道花都调皮,它们不像草,点点绿,片片青,最后成了一家江山。你根本不知道,一回首,今天几朵紫,明天数茎白,接着红黄粉,都出头对天了,仿佛没有积累,腾地一下冒出,如地心发出的彩箭,射穿冬裹,另开新命去。
崖根的泉冒着热气,洗脸不寒。上边的两块大石,伸到里部去,莹莹的泉眼汩汩,出渗,如清泪缓滴,如冰壶慢漏,如古戏曲中情思坚贞的女儿心。
进村,孩子们都疯了。有人独自滑冰,哧溜溜向远。有的借助机械,如弄潮儿般骄傲。有的仨俩合作“开飞机”,快到头的当口,两边的人一齐用力,猛地松手,中间那位便失去控制,如车没闸,在滑行几十米后人仰马翻,好多人笑得捂着肚子起不来。有两个小女孩,干脆直接在地上打滚,一打几百米,身上却是点雪不沾。雪被踩实,滑如抹油,有的男孩子滑着滑着露出肚皮,就有促狭鬼抓一把雪塞到他怀里,凉得他哇哇大叫……
大人们都是观众。心里都说,这不是当年的自己吗?
大叶杨的骨朵已经很大,说“毛毛虫”是它的花,人们都不信,这花太不像花了。有人挨个拽住树枝看,桃苞比杏蕾大得多,为何却晚开?柳树现在看也不坚硬,它是哪个晚上轻轻一摇,一身新绿柔软了河堤,春迈出第一步了。
谁家牛刚下没几天的牛犊在仰头叫唤,如童声不合乐曲,却是新音早啼,对山也有呼应了。牛犊走过,雪地上踏出的脚印不浅。这不是耕作,犁耙在屋里墙上靠着呢!
坐在麦田的边上,我不敢大声。这冬山冬雪,马上也是春野春水了。雪化入土,山气活动,多少春安排都在无声却急急地进行。无形间,无声里,一定有一双大手,点了要害,排了次序,点了颜色,定了气息,让万物都排好长队,只等一声喊山醒,就打开地门,放了春风。急也急不得,慢也不能慢,春幕拉开,春剧上演,春色布局,春事登台了。
年年盼春,年来总是少年心。一周后立春,必然就是春气象,从来没有落空过。我眼所过处,我心所念想,如大卷般展开,雄心柔心一起,迎了无穷的开阔和深情去。
前晚独行,半弯月挂柳梢。月下寒雪千里,关山苍茫。昨晚雪落院里清池,动也无声。雪入竹林,墙角有响动,是鸟雀飞起,还是枯叶半卷?夜深入睡那一刻,只觉春气冲枕,朝着我的耳朵轻轻发问:春要来了,你说这在外飘着的是冬雪还是春雪?这雪是否夺了迎春花的使命,要早把温暖还人间?
我窗对山,我床挨山,最早知山气。这春的第一脉气息我自然最先知道。天明铲一堆雪,分开。一半留住,记存冬之忆;一半融化,开启春之门。这是我的春安排。
再有一周立春。此刻,山道上似有缓缓脚步,隐隐抵我心头。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