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人
前几天,父亲告诉我,大舅公走了。我平淡的“哦”了一声,心里有一声久远的叹息落了下来,尘世苦难太多,带病延年,反而痛苦。
父亲感慨地说,他还送了六百的人情。我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想去政府办理低保户,这种处境下,还能拿出六百的人情,这是对大舅公的哀悼。
一想起大舅公,我就想起我的童年生活。小时候常走的亲戚,便是大舅公家,不仅仅是因为那三五块的红包,也因那里有温情的人与事。
大抵一年去两次,暑假去一次,春节去一次。二十年光阴匆匆流逝,我竟还记得从乡下老家到大舅公家的遥远路程。为了节约车费,我和奶奶早上五点就出发了,揉揉惺忪的眼,漆黑的天空有几颗亮亮的星星,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像钻石,像水晶,像爱笑的眼睛,陪伴着我和奶奶走亲戚。奶奶背着背篓打着电筒走在前面,我空手紧跟在身后。四野静悄悄的,视线所及是重重的黑影,偶尔一两声虫鸣,更觉阴森可怖,走在窄窄的小路上,心一直悬着,不太敢看两旁的竹林和山坡,总觉得两旁是“鬼影憧憧”,脑海里想的都是狐仙野怪、水井水鬼。呼吸急促,冷汗淋淋,紧紧抓住奶奶的衣角。最紧张的莫过于经过村户院落,奶奶会提前折好一根长棍,再牵着我轻轻地、快速地走过,我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惊醒看院的狗们,那时一个院子四五户人家养五六条大狗是常事,面对陌生人,这些狗异常凶猛,龇着森森白牙,狂吠着可以追好远,奶奶虽然有木棍,但一棍难敌五六条狗,还是悄悄的走过好。有时幸运通过,往后一瞥,大狗们在宽阔的晒谷场睡得正酣呢。
星夜驰行一个半小时的小路,就走到了平整的大路,我可以和奶奶并排走。这时天渐渐地亮了,四周黑影像潮水退去,静谧的村落笼罩在一层白色的薄雾里,一条寂寞的路伸向远方,看不清方向和长度,长长的路上走着我和奶奶,田野黯然,越往前走,世界越亮。鸡们的咕咕声,鸭们的嘎嘎声,猪们发出的轰轰声,清晰可闻。早起的农人已在厨房点上一盏煤油灯做起了早饭,炊烟缕缕,顺着风的方向渐渐消失。有勤快的农人打扫着院子,看见我们走过,也会停下手中的扫帚,向我们一笑,目送着我们走远。有几户人家似乎还和奶奶认识,彼此打着招呼,聊一会农事,待我们抬脚走时,手里便会多出几个水果和柔软热乎的麦饼。我们会在坐在路旁堆放的“玉子板”上休息,奶奶用搭在脖子上绣有大朵牡丹洗得褪色的薄旧毛巾擦汗,抬头喝水时,我看见奶奶发间银亮的汗水滚滚而过褶皱松软的颈子,滑入衣裳,衣裳上便有深色水迹。我弯腰使劲拍打着裤腿上、身上沾染的碎草叶,它们像打翻的褐黄蜜粉,一拍即落,难弄的是小刺和苍耳,得一个一个拔下来,头发上也有,奶奶会捏住有苍耳的那一束头发,使劲往下捋,疼得我龇牙咧嘴。奇怪的是,奶奶的裤脚上、身上从不沾染这些零碎的花草。
走过二十多里的大路,太阳也升得老高了,汗水浸湿我的睫毛,滴入眼睛里,又涩又疼。我便蹲在地上不走了,奶奶也停在一旁让我休息,休息时间长了,奶奶也从不吼我,从不恐吓我,从不威胁我,从不板着脸孔盯着我,她会给我扇扇风,牵起我,柔柔地说:“前面有小卖部,走到了,奶奶给你买雪糕。”果然,一会儿我就得到了雪糕,边舔边走,眼睛全在雪糕上,奶奶怕我摔倒,会一直牵着我直到我吃完。衣服和手上都有黏糊糊的雪糕渍,奶奶也不会骂我,会领着我在田边蹲下来,拂开水草,帮我搓手,用旧毛巾擦拭衣服上的雪糕渍。我到现在很少见到像我奶奶那样对孩子的大人,即使我长大后有了自己了小孩,当看见孩子满身污渍时,也很难不生气,不吼孩子。
我记得有一段路,是荒郊野岭,渺无人烟。宽阔的荒芜的田地,长满了野草,仅容一人走的田间小路行走时要仔细看脚下路,不然很容易跌落半人高的荒草蔓延的干田里。放眼望去,是很萧索单调的景色,看不见竹林,看不见树丛,远处的山黑黑的绵延着,天很低,快要压下来。往后看,是走过的小路和两遍荒芜的土地。在这样的路上走着,时间像是凝滞了,苍黄辽阔的天地间,只有我和奶奶。此时我很想想看到人烟,哪怕是恶狗。但空旷视野中出现了一栋高大的房子时,又觉得很惊悚。远远看见房子时心里先是一喜,慢慢靠近时,心里又逐渐发毛,太安静了,一点人气也没有,果然,墙上风雨剥蚀的黑色印记,窗户和门的朽烂,里面是堆满的谷草。
再往前走,便看见竹林,心就安定了下来。就快到集市了,那是一个小镇,也是一个古镇,每每去,小镇毫无变化,阴暗的街道,泥泞的马路,灰旧破破的老客车在街尾等着,当奶奶老了一点时,我大了一点时,我们会在这掏出五块的车费,坐到大舅公门前的马路上下车。从镇上到大舅公家就只有五里路了。经过一座古桥,桥头石狮子布满了青色的痕迹,桥下的银白色流水哗哗的流着,蔚蓝的天空黄色太阳明亮地照着,天地一片亮色。这样的桥一路上会经过好几座,有的在树林那边,几位老人悠闲的走着。有的在我疲累的时候经过,像是专候着我休息,抚摸桥栏上的花纹雕饰,凹凸不平,已看不清什么图案,桥碑上刻着建桥时间,好像是在民国多少年。
走这样的桥路走着真是一种享受。哗哗的流水声是落差不到一米的小瀑布发出的,循着水声一看,那似雪似盐的水帘幕不停地放着下一帧,偶尔有巴掌大的鱼跳出来客串男主角。低缓的淙淙声是小溪穿过绿油油的水草,覆盖在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是天然的展览柜。
走完了桥路,便又是土路。隔着一片高高的的草丘往下是条二十来米的大河,不急不缓地流着,河流那边也是一片高高的草丘,放着三三两两的牛羊,牛羊都不高大,样子也很土气,看着瘦骨嶙峋,静静地嚼着不很绿的草,无人看管,牛羊莹润的大眼里有一种沉静的光芒。而土路的右边则是“漠漠水田飞白鹭”竹林小屋又一村,没有看到两层楼的房屋,都是瓦房,土屋,黑色的瓦,黄色的墙,衬着明丽的蓝天,优美得像一幅画。路上偶尔有拖拉机、摩托车、老客车驶过,奶奶便让我靠水田边走,后来我就只靠水田边走。有一次青青禾苗间发现了鸭蛋,在浅浅的水田里发出淡青色柔润的光芒,拿起来时,蛋壳十分柔软,像一层薄膜,我只好往袋子里装水,再放进鸭蛋。于是我边走边在水田里寻找,一连在好几块水田里捡到淡青色或大或小的鸭蛋,冬天去也能捡到,粗心的鸭妈妈摇晃着尾巴游向另一块水田,嘎嘎着回家了。
高兴地听奶奶讲完大约三个故事后,我们就到了大舅公家。沿着青草茂盛的池塘绕过去,就来到了院地里,低矮的两间房,屋后繁茂的竹林以及青黑的山,大舅公家的屋子显得比其他人家的屋子更矮。大舅公就坐在自制的轮椅上做着一些农活,有时是编背篓,有时是砍猪草,有时是修农具,很少看到大舅公手闲着。看见我和奶奶来了,他会很开心的笑,咧开的嘴不时叫我们坐着休息,那张和奶奶相似的脸显得那么慈祥,他很艰难地支撑着树杈做的拐棍迎向我们,奶奶也会快步向前,扶住他,一起走进堂屋,显得那么温馨。院子的一侧是坡度和缓山坡,种着矮矮的橘子树,橘子树叶绿的发黑,树叶间挂着一盏盏橙黄色的灯笼。长大后在城市里过年,再也没寻到那种温馨亲切的感受。
大舅公话很少,记忆里他是沉静的模样。当我看向他时,他会冲我一笑,告诉我去哪里拿花生吃,告诉我哪棵树的橘子最甜,让表哥表姐带我去河里捉鱼。他跟奶奶一样,脾气很好,从不疾言厉色。有一次,大舅公来我家做客,饭桌上爷爷对大舅公说话一点都不礼貌,神色也很冷漠,他只是淡淡一笑,短短一句,我爷爷便最先下桌,独自出去了。爷爷不喜欢穷亲戚,即使大舅公拄着拐棍转好几辆车来给爷爷庆生,而在同一村的姑爷爷多年来从不曾来给爷爷庆生,但爷爷丝毫不觉得姑爷爷不尊敬他。
大舅公喜欢抽烟,抽的是廉价的叶子烟,自己卷的。烟雾中,大舅公面容平静,显得从容丝毫不落寞,不像农民。奶奶说,大舅公读过高中,当过村支书,一村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处理,他会写字,会记账,会到镇里去开会,农忙时是地里的一把好手,家境比年轻时候的爷爷好,奶奶那是经常带着父亲去大舅公家,临走时,背篓从不空着,父亲的小背篓也装满了东西,有二三十斤的大米,有十多个鸡蛋,还有猪油。年前,还会带回几十斤猪肉。后来,有一年发大水,大舅公的家被洪水冲走了,池塘养的鱼也都流走了,大舅公也在这一场浩劫中落了残疾,渐渐站不起来。从那起,爷爷就不欢迎大舅公一家,奶奶常说爷爷忘本。
奶奶每年的生日,大舅公从不缺席。我也不知道贫寒的大舅公是怎样不辞辛苦赶来的。每一次来,我都觉得大舅公比上一次更衰老,脸色更苍白,也更沉默。奶奶生日时一大早就会在窗前向楼下张望,待真看到大舅公出现在楼下时,会小声地说:“都这个样子了,就不要亲自来了,打个电话也是一样啊!”然后转头叫我赶紧下去接,扶大舅公上楼。有时看大舅公行走太艰难,奶奶会分别时嘱咐:“哥哥,下次你就不要亲自来了,打个电话来也是一样。”但大舅公只淡淡一笑,说:“现在还能走便走来为妹妹庆生,走一年少一年,只有这世的兄妹,没有下世的兄妹!”看着大舅公的艰难的身影渐渐远去,奶奶才往家走。当然,大舅公每年的生日,奶奶也从不缺席。
我自高中后,到去外地读大学,在新的城市工作,这中间十几年都没去过大舅公家。小时候温馨美好的回忆,像遥远的山,只有模糊的轮廓。
今年春节回老家,住在公公婆婆家,五天假期,千里跋涉。假期第四天也是初二那天,父亲叫我去大舅婆家坐席,舅婆满八十。那么是去舅公家,对吗?我的心弦拨动了一下,立即决定去了。春节的乡村公路又窄又挤又堵,到大舅公家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席上的饭菜已冷,匆匆吃着,只想赶紧回家。这时我看到了大舅公,在我的正前面的那张桌子,有人跟他说话,周围很热闹喧嚣,但大舅公眉宇间不见往日沉静,更多的是一种暮气一种孤独,眼神像院子前枯竭的池塘。我走到大舅公前,给他拜年,他认出我,又是很温和的笑。看着那张衰老过分的脸,想到两位表叔的不孝,我快速的抽出三百块钱放到了大舅公手里,另外三百给了同样年迈的幺舅公,便匆匆走了,连夜高速行车赶回公司上班。
不想这是我见大舅公的最后一面。心中很悔恨那天为什么不多备点现金,多给一点。第一次觉得,手机支付也有很不方便的时候,也会制造永久的遗憾。
大舅公所在的那个镇叫望溪,所在那个村叫响水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