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橙
傍晚时候接到李警官的电话,说一会儿带人过来做个尿检。
我心领神会,一般这种情况,就是片警抓了几个混混,还没来得及记档,送到医院来做个尿检看看有没有问题。
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李警官敲开我的门。
“小赵医生,耽误你下班了。”
我客套两句,看向他身后带着手铐的犯人。
竟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大概七十岁左右,和我的目光一碰触显得十分不好意思。
这和以往被片警送来尿检的非主流混混相差甚远,我有些好奇。
李警官解释说,城东区严打,有个大型足浴涉黄点被扫荡出来了,同时缴获了大量违禁品。
“这个犯人特殊,年纪大了,不好处理,所以先带过来了,一会儿,还有一批要过来做尿检。”
我点点头,给检验科打了个电话。
老人叫姜建行,已经七十四岁了,被抓到的时候正在足浴店的一个小姐包房里,两个人在床上正起劲,突然被抓,吓得大小便失禁了。
李警官念在他年纪大了,身体和面子吃不消,先带到医院了。
我领着姜建行去做尿检,一路上,老人家都面色通红,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医生,我……”
我停下来,听他讲话。
“我就是心痒痒,去找了个小姐,我没有嗑药啊,真的没有。”
我笑了笑,“没事的,没嗑药,尿检正常,警官不会为难你的。”
02
据我所知,一般不涉毒,单单嫖娼被抓,最多行政拘留十五天左右,考虑到老人年纪大了,应该会手下留情。
尿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阴性,正常。
大家都松了口气,把人带了回去,按照规定拘留和罚款,老人唯唯诺诺地,很是配合。
我叹了口气,这么大年纪了,何必呢?弄得两厢都难堪。
过了两个多礼拜,在泌尿外科接到病人病历的时候,我又是一愣,病号姓名,姜建行。
叫了号子进来,又是这个老人,扭扭捏捏地进来了。
初诊,病例上赫然写着“梅毒”两个字。
老人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给你添麻烦了,真难为情。”
初诊是师兄写的,我开了单子做血检,他接了单子,出去了。
等了好一会儿,还没回来,打电话给检验科,说压根没见着病人。
我出去找他,发现他一个人在大厅了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竟然是找不到验血的地方。
03
老人常年是一个人独居的,老伴死了几十年了,唯一的儿子自立门户后很少回来看他,一个人独居在安置房里,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说起那天足浴店的事情,他格外不好意思。
这两年虽然靠着养老保险过得还不错,年纪也渐渐到了七十多岁,但是身体上的需求还是有的,虽说也动过找老伴的心思,但是儿子一直觉得这个年纪了,“黄昏恋”是不靠谱的,而且将来病了、老了,又是一桩大麻烦。
姜建行见过几个年纪相仿的老太太,却没有一个能长远。
儿子工作越来越忙,孙子也上了寄宿中学,渐渐的不来看他了,家里的亲戚小辈们慢慢地没了音讯。
他一个人坐在家里,常常能坐一整天,看着钟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觉得自己的生气也正在被一点点地抽干。
自己就像苍茫大海中一叶孤舟,孤自飘摇,渐渐和周围的灯塔失去了联系。
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去繁华的商业街听个热闹声音,似乎还有点人气。
04
经过那家足浴店的时候,他只觉得里面的霓虹灯很是热闹,脚下也不自觉地走了进去。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心里也明白,就是觉得寂寞。
足浴店有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叫宋英,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一眼就相中了她。
宋英年纪大了,价钱也便宜,姜建行很喜欢她,她身上有种成熟女人特有的风味,温言细语,让他一下子觉得亲近。
他这长长的大半辈子,中年丧妻,为了儿子十几年不曾再娶,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才了,看着他成家立业也算是了却了亡妻的心愿。
却面临空巢老人的窘迫。
如今他半只脚已经踏入黄土,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在身边,姜建行全然忘了礼仪道德。
宋英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这些年年纪大了,钱也赚不动了,突然间遇上姜建行这条大鱼,自然要牢牢抓住。
可是次数多了,她也渐渐发现,这个男人来店里,似乎也不完全是为了床上那点事情,相反很多时候,两个人在床上盖着被子,开始聊起各自的人生来了。
宋英是个苦命的女人,三十多岁入了行,在床上周转于各个男人之间,做着身体和钱财的交易,有时候饱一顿饥一顿,反正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足浴店是按小时计费的,宋英每次看他拿出大把的钞票,心里也有些不忍。
这真的是个寂寞孤单的老人。
05
“我大半辈子清清白白,算是折了,小赵医生,我只有一个要求,别……别告诉我儿子他们。”
我点点头安慰他:“保护病人隐私,是我的职责。”
血检的结果很快出来了,血液中检查出来梅毒抗体,确诊梅毒无疑。
打报告单的护士异样的眼神,似乎很是看不起这个老人。
听到消息的姜建行忽然瘫软在椅子上,他布满褶皱的脸上呈现一种羞耻和愧疚的表情,随即红了眼眶。
“我……我还有救吗?”
“配合治疗的话,保证生活质量是没问题的。”
这是一句官话,一般是说给没把握的病人听的,圆滑却世俗,但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那一瞬间,酸涩忽然涌了上来。
这个老人有什么错,为了摆脱寂寞去找小姐,人们只看到他耻辱的一面,却没有留意他寂寞求欢背后的苦楚。
开了药,嘱咐他定期来复查,而且一定一定不能再去这些风月场合。
他缩着身子认真地点点头,似乎是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
送走姜建行之后,我给李警官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这次扫黄力度大,足浴店里里外外抓捕了十几个涉嫌卖淫的女人和小保。
犹豫了半天我问他,里面是不是有个叫宋英的女人,他顿了顿,本不能透露,还是说了声,是。
06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来医院做个检查吧,她很有可能患了梅毒。”
李警官一愣,问我这么回事。
我没说老人患了梅毒,但是他应该也猜出来了,停了半天,说了声,好。
性病并不少见,但是像艾滋和梅毒之流,比例还是小的,但是一旦传播,流动性又大,趁早知道,及时治疗,还能多活几年,也算是为社会做贡献了。
这些风月场上的女人,若不是被逼无奈,谁又愿意做这些皮肉生意。
姜建行后来又来过几次复诊,年纪大了,免疫力下降,后期带状疱疹已经溃烂得很严重了,他从来不喊痛,只是每次看到他换药的时候,他咬紧牙关、满头大汗的样子还是很难过。
这本来应该是个颐养天年的老人啊。
换完药,他总是一脸感激和内疚的样子,说不该麻烦医生们了。
“这把年纪了,贱命一条,不足惜,不足惜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每个人生命中总有这样那样的龌龊往事,无人可诉,无人相慰。
最后一次复诊的时候,我见到了他的儿子,姜建行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走在他身后,换完药,开完单子,他儿子黑着脸问我。
“这病……会传染的吧?”
07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为人子女询问父亲病情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有没有的治,而是关心会不会传染。
我表示正常接触不会传染。
他厌恶地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嘀咕道:“这么大年纪了,一点都不检点!弄出这些事情来,难堪死了。”
老人一直低着头,也不多说话,我只记得这是他第五次来复诊,也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这段记忆是我人生中一个小小的剪影,甚至不足以成为记忆的一部分,但是他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局促不安地向我道谢,说这段时间麻烦医生了,给你们添堵。
那瘦瘦小小、低声下气的样子还是触动了我的心。
孤寂十余年,飘零已久,深恩负尽,生死师友,大概不过如此。
我笑笑说,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他却摇摇头,语气有些哽咽,对我说:“不是的,不是的……”
我明白那句“不是的”是什么意思,医护人员给了他最后的温暖和体面,在他长长的孤独和寂寞中,成全了他最后的那段路。
08
这以后我再没有接到他的复诊,为此我还特地打电话给李警官。
他语气沉重,半晌才道:“你还不知道吗?姜建行上个礼拜出车祸了,就在家附近的国道上。”
我的脑袋似乎猛地被砸了一下,出车祸了,福祸无门,倒是谁也说不好。
电话那头应了一声,也没有接话。
老人是半夜出的车祸,凌晨才被路人发现,已经死透了。家人没有送医院,连家门也没进,灵车直接送往了殡仪馆。
事故是李警官的同事处理的,听说车祸惨烈,入殓师连妆都没法画,清理了血迹就送去火化了。
来的亲戚倒是不多,不过,听说宋英也去了。
至于大半夜一个孤寡老人为什么要去国道上晃悠,谁也不关心。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死于梅毒,对他来说或许是好事。
至少,保全了老人死后的名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