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部分
3月17日
我发现我无法专注于做任何事情。我想也许真的走不下去了。晴朗的黄昏,堇年陪我一起看落日。血红的云霞,一直延伸到天空深处。遇到不好的天气,她就和我一起站在走廊上,看墨鱼他们打篮球。他打球的样子很好看。但我想他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我们在看吧。这是一个人的游戏。
心情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时候,我和堇年在后山的荒草之中奔跑。今天居然在草丛中遇到一条菜花蛇,盘踞在石头后面。我们在那些高草之中躲藏,奔跑,累了就倒在地上喘气,世界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狂莽的心跳和呼吸。我们就这样倒下去不起来,看黄昏里的云不知去向,最后只剩一片绛红的天色,无限壮丽。天地广阔到你感觉微不足道;生命短暂,无人问津,与这些丛杂荒芜的野草并无二致。
3月21日
伍尔芙说,生命的内核一片空荡荡,就像一间阁楼上的屋子。
我近日在读她的作品,比如《奥兰多》。我这样喜欢这个天才的灵魂。有湖泊般的深深孤独。她在遗书中最后写到:
“假如还有任何人可以挽救我,那也只有你了。现在一切都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你的善良。我不能再继续糟蹋你的生命。”
就这样我看到在春日的英格兰乡下,淡淡阳光带着矢车菊的辛香,铺满整间房屋。鹅毛笔与厚厚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悦耳声响。这个终生在爱与死之间作茧自缚的天才,最后是在精神崩溃,幻听幻想的折磨之中死去的。她在寻找生命的内核,但是只找到一间空屋,盛满了孤独的疾病。
我从语文书的扉页上剪下她的照片。其实看不懂她捉摸不定的意识流风格,但命途亦是捉摸不定的东西。谁都不能看懂。
他们又开始吵架了。我隔着房间听他们激烈争论。
我的天。
4月7日
母亲:谢谢你养育我这么多年。只是我们彼此都这么累,真的没有必要再勉强了。你对我说,“我真是一念之差生下你,一念之差!”的时候,我瞬间感到我终于失去最后一个值得坚持下去的理由,竟痛得释然了。希望没有我以后,你可以拥有如你所愿的生活,我们都不再会是彼此的负担。我真的不希望你是因为我,而没法好好对自己,并且为此心怀怨恨。我也觉得,我的存在是个错。
父亲: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和母亲之间总是有吵不完的架,希望我的离开能够使你们都原谅彼此。
堇年:我不求你理解我这样做的原因,这个解释我就欠着吧,来生再还你。只是我真的疲倦极了。想去休息一下,长长地去休息一下。你要好好的。好好地过下去。
十禾醒来的那天,我去医院看她。她几天未进食,脸上苍白没有血色。
我尚且还知道你是谁。也知道我们过去必定非常亲密,有过许多事情。因为看到你我觉得熟悉。可是我们过去具体有些什么事,我已经不怎么想得起来。真的。那天早上我昏迷之中感到人们拉我,使劲推搡,最后被拖下床,我知道我的头撞在床头柜的棱角上,却不疼痛。这些是母亲告诉我我才想起来的。
毫无知觉地沉睡。我感觉到我的灵魂浮在身体上面,贴着天花板,几乎能够俯视一屋子的人,谁打我的身体,非常用力。他们还在骂。但我什么也听不到,感觉不到。真是濒死的体验。
我的痛苦消失了。而痛苦的不存在,竟然让我如此地不适应。本来以为抹去记忆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现在觉得,它比背负记忆还令人手足无措。
那天整个病房里十禾一个人在说话。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窗户外面。我就这么一直听她说。她似乎是想把她还记得的话都要说完似的……
其实我想,她大概已经不太记得所有的“我们”了。她不会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一起看过的长长的落日,不记得荒草地里我们奔跑过后的急促呼吸,不记得那一场停电之前的大雨。
我有种我失去她了的感觉。
图片来自网络。
文章选自七堇年《被窝是青春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