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呢,秋天是收获的季节。
一夏里的疯长,玉米”蹭蹭“串成了青纱帐。小孩子,是断断不敢贸然进入玉米地的,且不说宽厚的玉米叶子锋利的边缘,毫不留情地在胳膊,脸上划下若影若现的血道子,单是枝枝直立,密密匝匝枝叶交错的遮天蔽日,足以像一个绿色的迷宫把他们吞没。他们所敢做的只是在地头边缘,泄愤一样掰开玉米棒子,用指甲掐水嫩的玉米粒,依据流出的白浆判断玉米棒子的老嫩,或是眼看着大人提了镰刀,央求着他们砍几棵玉米,吮吸青绿的玉米秆里的甜汁,迫不及待中不时划伤舌头。
立秋,白露,秋天的节气一个紧接着一个,把农人们在夏日暑气里慵懒下来,刚刚望着满眼长势喜人的绿油油的庄稼想要喘口气的懈怠又提了起来。没几天青纱帐就换上了成熟的秋色,秸秆从头武装到脚,纯粹得没有一点绿色的瑕疵。头顶的玉米穗子宛如礼兵钢盔顶上的红缨,只是颜色一律麦色,整齐而骄傲。饱满的玉米棒子隐匿其间,唯有棕红色的缨子若隐若现。小孩显示了“欺软怕硬“的本色,得寸进尺进到玉米地中,享受“飒飒”作响的声音,仿佛自己做一件伟大的事情。叶子干涩,麦黄,犹如奶奶干瘪的手掌,不再有父亲宽厚巴掌的杀伤力,枯瘦,疏落,失去夏日里油绿中透出的威严,更多阳光的进入使得孩子们更加有恃无恐,深严的迷宫退而成了捉迷藏的好地方。日头下干涩地垂下的玉米缨子被无情扯下,或是成了男孩们挂在上嘴唇的长长胡须,扮演台上吹胡子瞪眼的老生,或是成了女孩手里的麻花辫,掩盖黄毛丫头的羞怯。
山药蛋拉蔓了,谷子,黍子依次在镰刀下放倒,成捆堆在田间。待到晴天,均匀撒在马路上,权且依赖过路的汽车碾压脱粒,盼着起风的日子,木锹扬起,借助微风把谷物壳粒吹走。靠天吃饭的农人们总能想出办法来把春天的一粒籽,加上日月精华下的万颗黍,颗颗珍宝般仔细处理,悉心收藏。看着黄灿灿的粮食,农人的心里乐开了花,多日里顶着高高的秋阳,晒得古铜色的脸上盘满沟壑,里面盛着收获的喜悦。
在万般的忙碌中,人们心里依然惦记着将要来临的重要节日-八月十五中秋节。农人们习惯用农历的日子称道节日,中秋节还是城里人嘴里的时髦词语。九月入学的小学生的第一节音乐课便是学习:“八月十五月儿圆,爷爷为我打月饼,月饼圆圆甜又香,献给爷爷一片情……”
许多中国的节日与食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岁末的年糕预示着来年节节高升;端午节的粽叶,艾草均采自自然,稍事加工,成就了寄托哀思的粽子;寒食节人们缅怀忠烈,仍然不忘捏燕燕,最终落脚没有炊烟依旧要有的食品上;八月十五不例外,但是却有着另外不一样的行动,作物,瓜果成熟,自然,原始的食物源源不断。人们免除了其他节日精心准备的附加任务,享用充足食物的快乐远远超过准备食物的忙躁,“喜庆丰收,感恩自然”更赋予了节日不同的含义。
与腊月里忙里忙外,风风火火,在年末岁尾,为正月里不开火,蒸,炸,烹,煮,担心遗忘了什么不同,秋天里的这场盛宴筹备来得细水长流般安静和不动声色,往往和秋日里田间地头的忙碌纠缠在一起。
最初捎带回来的是刚刚成熟的玉米,晚饭桌上冒着热气的新鲜玉米,颗颗晶莹发亮,入口还带着秸秆的原始味道,孩子们争相比赛谁的玉米甜,谁剥得玉米串长,大人们也捧着玉米,娴熟地吹奏着金黄的口琴一般。与此同时,大人们比干热暴躁的夏季懂得温柔说话,秋后的露水镇静了他们,恐怕辜负腾腾冒起的热气是另一个原因。
田间收获山药蛋的时候,不会忘记燃起干燥的玉米秸秆,在现成的草木灰中煨几颗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山药蛋。傍晚收工时,用满是灰尘的前襟兜了,急忙忙地往回赶,想着家里的几个调皮鬼,饿着肚子,眼巴巴守在昏黄的窗户边。煨了一下午的山药蛋,入口绵软,细腻,冒着的热气带出丝丝甜味,香味,可以缓解晚饭前饥饿孩子的磨叽。
趁着毛豆荚还未变黄,整棵拔起,回家只掳去叶子,豆荚,枝子一起上笼屉,孩子们每人一枝,吃得仔细,深怕缀着的豆荚漏网。偶尔发现四颗,五颗豆子的豆荚,禁不住大声炫耀。黄澄澄的南瓜,入口噎人的红薯,天天是新鲜的“农家乐”。
比起土生土长的田间作物,各种各样的水果以别样亮丽的风景,争相恐后来到人们的桌上。巨峰葡萄,个大粒圆,挂满了白霜,玫瑰葡萄,粒小无籽,深紫中透着羞涩闪烁的光,均装在小小粗糙的瓦楞纸箱里,分发给各家时,不忘说明产地,夸耀品质。本地不产苹果,县城的单位派出的汽车,今天山东富士,明天甘肃的黄元帅,后天陕西的秦冠,粉红似少女害羞的脸蛋,金黄不输黄灿灿的软缎,顺路不忘捎带几箱黄澄澄,个大汁多的鸭梨。本地产的小沙果最后也扭扭捏捏登场,果香出众,力压群芳。
八月十五,自然少不了月饼。农人家就地取材,新磨的面粉,新榨的胡麻油,地里收获的核桃,芝麻,葵花籽,加上赶集买来的红糖,黑糖,有心的农妇用糖腌了白萝卜,染成红红绿绿的细条,模仿公家月饼里的青红丝,院子里的土炉子,专等木制的模子里脱出的月饼。
虽是大同小异的原料,邻里乡亲,彼此赠送自家做的月饼,成了不成文的约定,小孩们自然成了差遣的跑腿,隔天的议论从品相,到火候,再到馅料的合口,一一成了田间议论的话题。县城的供销社里,不失时机供应省城的月饼进货,农人们羡慕公家月饼的整齐周正,总要各样买几个尝尝鲜,夸奖品相时,不免琢磨自家的才是真材实料。
十五的晚上,如果遇上晴天,照例是要赏月的。天已经黑下来,月亮像一枚大大的铜盘挂在天上,黄铜色的圆盘上隐隐约约有不规则的黑晕散开,不时会有黑纱般的云彩缠绕月亮,散去,再缠绕,好像故意捉迷藏一般。大人们说那是嫦娥的广寒宫,那是吴刚企图砍倒的桂花树。孩子们信了,日后月食时,敲击瓦盆,试图吓跑坏蛋天狗。
大人们在院子里摆下小桌,讲究一点的家庭,准备几色果品,盛在像样的盘子里,开始享用之前,安静简短的仪式由父亲焚香开始,嘴里念念有词,感谢老天爷风调雨顺,今年获得了好的收成。大小孩子安静,好奇站立一边,眼睛看看一注香,再瞅瞅月亮的黑晕,心里揣测着嫦娥的宫殿里是否香云缭绕,焦急等待着仪式的结束,享用桌上的各种美食。
小孩们已经可以熟练地唱出学校教的歌曲,获取了一尖尖月饼后,他们会在几家的桌子之间的缝隙里穿梭,犹如拜年时能够得到一两角的毛票一般,从热心的婶婶,姨姨那里收获一串葡萄,一个果子。大人们探着身子聊天气,聊收成,家里家外,需要添置和修理的家什,里里外外都是用钱的地方。每年总会老生常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时不时还要抓住欢笑着疯跑的孩子,昏暗中险些摔倒在桌角边。
夜深了,露水开始重了,月亮更圆更大了,挂在天上,直到人们从腿下收了小板凳,打了竹帘回到屋里,寂静的院落只留了入秋的昆虫,饮着露水鸣叫着。
八月十五,像是一粒纽扣,嵌在白露和秋分之间,嵌在农人一年最紧要的收获季节,嵌在自然原始的瓜果里,更嵌在人们的记忆和期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