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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

院中，躲在嬷嬷身后的小娘子走了出来。

麟卫守在院中，爹娘跪在地上。

她要像那些歌姬乐人一般献媚跳舞，只为了一家人苟活。

孟娇娥如何能不跳。

“囡囡，不可。”

爹爹尚有血性风骨，不肯让麟卫统领得逞。

但她只要一家人活命。

初秋的天，还不算太冷。

孟娇娥换了一件红衣，簪了几支金珠钗子。

麟卫统领萧叁命人去搬了椅子来，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廊下，又让人将孟大人夫妇押到自己的旁边，清退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仆人们。

至于他的麟卫，分散在廊下。

诺大的院子里，只剩了孟娇娥一个人。

她是家中独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略通些。唯独倚门卖笑，狐媚勾引，从不知是什么东西。爹爹只有娘亲一人，素来和睦恩爱。府中仆人严管，也不会跟她乱说那些腌臜事。

她头一次瞧见的，还是眼前这位麟卫统领萧叁的及冠礼上。人家是束发正冠，他却搂着些衣着透艳的女子，不是这个把酒递到他嘴边，就是那个贴在他身上，还有跳舞抛媚眼的。

他这风评，算是京都最差的。

偏，萧叁最得陛下宠信。

麟卫在手，官员府邸都能随便闯。

她一家，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当即处决。

“孟大娘子，今日这舞，若是不能让吾等尽兴的话，只怕你爹娘，吾也不能放。”萧叁看孟娇娥不知在院中发什么呆，不由得催促了一声。

“你这样侮辱我一家，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孟大人不愿意女儿受到这样的侮辱，想要拔出麟卫的剑自刎。但他不过一介文人，如何能有千锤百炼的麟卫手快。还不等他摸到剑柄，人就被踹到了地上，只稍微一用力，胳膊就被卸下来了。还不等孟娇娥求情，萧叁说：

“你现在死了，我就把她卖去青楼。”

萧叁看向孟大人，歪头一笑，他眼中的神色明明再温柔不过，声音也轻缓，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只觉得冻在数九寒天里。

“哦，还有你夫人，府上丫鬟。”

萧叁谁都没打算放过。

“若是孟大娘子需要曲子来配，不如就请孟大人来吧，听闻你洞箫一绝，京中少有。”萧叁原以为孟娇娥是有三分胆色的，却还不开始。

是觉得他，没脾气啊。

“要不，剁令堂一个手指，能做成洞箫……”

“我跳。”

孟娇娥脚下发软，身体不受控制似的，从前想着琴瑟和鸣，红袖添香，也跟着学了一些正经的舞，却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怎么能想不起来。

爹娘性命还在她这舞上。

孟娇娥伸出手，一阵儿风来，她随之舞动，只她一个人，像与风缠绵，像落寞失意，像天来欲晚，形单影只。像蝴蝶轻盈翩翩，像明月高悬，尚不知自美。

像天地，只余她一个自在。

等一舞毕，孟娇娥站定。

“好，果然不错。”

萧叁愣神许久，才反应过来。

孟娇娥才要开口，萧叁手起刀落，她爹娘的头颅滚了下来。孟娇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这场景吓了一跳，而后，她尖叫一声：“啊。”

她想要跑过去，却被麟卫拦下。

萧叁看也不看，起身，走到孟娇娥身边。

“你舞跳得好，就留下吧。”

萧叁带麟卫撤退，孟娇娥呆愣在原地，外头丫鬟婆子看麟卫走了，忙冲进来，等看到老爷和夫人的尸首后，尖叫声此起彼伏。

孟娇娥感觉脑袋空了。

她不敢再去多看一眼，瘫坐在地，大口呼吸。

这时，刚好太阳西沉。

管家还算冷静，命仆人点上烛火，再去叫最好的仵作来给老爷夫人缝合。都说这麟卫统领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魔，如今，他好歹留了大娘子一条命，让孟家还能有血脉在世。

总比全都屠尽好。

“娘子，孟家需要您，老爷和夫人也需要您。”

这冤案，要有人昭雪啊。

管家安慰大娘子，眼中却也蓄了泪。

老爷夫人仁爱，怎么会贪墨。

孟娇娥想要告诉管家，她会活下去，她要为爹娘报仇，要杀了萧叁，却吓得晕了过去。

往后三日，她一直都在做噩梦。

每每梦到爹娘，就惊醒过来。

她吃不下去东西，连觉也不敢睡。

可爹娘的丧事还要操办。

晕了醒，醒了晕。

孟大人夫妇终于下葬，孟娇娥也熬不住了。

她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娘子。

能挺到现在，也不容易了。

眼看着大姑娘要咽气了，管家正要吩咐准备后事。麟卫统领萧叁走了进来，还拽来了宫里医术最好的太医。“救活她，否则……”

不用萧叁说完，太医也明白。

这三五年下来，经他手的人，也就孟府，只死了两个人。要是救不活，他全家要陪葬的。

好在这太医果真是有本事的。

孟娇娥醒后，带府中仆众搬离。

因为孟大人夫妇之死太过凄惨，肯买下宅院的人，出价非常低。孟娇娥不想留下来，时常想起自己拼尽全力，也没能护住爹娘的事。

京中房价贵，她一个孤女，无法带着一大家子讨生活。便将钱银分了，让他们自谋出路。

家中仆众不愿意离去，是觉得老爷夫人待他们极好，不能这时候弃之不顾。如今这拉家带口的，仆众为不拖累大娘子，便只好走了。

孟娇娥背着包袱，刚踏出城门，就被萧叁骑马而来，带了回去。萧叁命人给她单独辟了一处院落，又留下两个丫鬟，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说是照顾，更有监视之意。

孟娇娥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如今却被他养在深宅。若是一根白绫吊上，就此而去。爹娘含冤而亡，凶手逍遥，也并非她之所愿。

他既然喜欢她跳舞，那她便练。

只等哪日近身，用簪子刺穿他的心。

孟娇娥一步步试探，发现这两个丫鬟并不会限制她出去，若是她买了什么，也会付银子，更不会阻碍她同谁交谈。

而萧叁，也不常来。

孟娇娥有一次故意拿了一个首饰铺子的镇店之宝跑出去，伙计追出来要打她。这两个丫鬟立刻上前保护，也不多话，仿佛两个哑巴。

孟娇娥也试过找人求助，可那丫鬟一亮麟卫的牌子，便没有人敢上前了，纷纷敬而远之，用同情可怜，活不过几日的眼神偷偷望她。

第二年春天，孟娇娥说要习武。

丫鬟还跟着她，任由她去学。

孟娇娥苦练三年，偷袭丫鬟，未能打过。

她这样，如何复仇，免不得勤学苦练。

“娘子，公子一会儿过来，烦请穿上此衣。”

那丫鬟倒是有一日终于开了口。

端上来一身月牙白襦裙。

孟娇娥知道，就算她不想换，这丫鬟也会帮她换上。萧叁已经三年未来了，但每日都有这里的丫鬟呈报信件，写明孟娇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

每月，还有几张孟娇娥的画像。

以至于，萧叁才一进门，只看背影，便知道是孟娇娥，她心里一定愤恨，他杀了她的至亲。

这手段，是残忍了一些。

若是他，也不会忘记这等深仇大恨的。

“今日新帝登基，我封侯拜相，不如你为我跳舞如何？”萧叁仍旧坐在院中，不是当年的那个院子，却好似还是那日。“我许你一个愿望。”

他语气轻柔，眼神温和。

深怕吓到她。

今日萧叁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袍。

与孟娇娥，倒是相配。

若不知身份，还当他是哪家温文儒雅的郎君。

谁又会联想到麟卫统领萧叁。

“好。”孟娇娥自然无不答应的，她选了一柄长剑，却不能从院中，直接伸到廊下萧叁的脖子上去。今日仍旧无曲，也无昔日爹娘。

她长袖翩翩，柔中，带着长剑，眉宇之间，渐生杀气，虽未沾一人血，却好似后有千军，让人不寒而栗。又像傲梅，凌风一舞，独余她。

一舞毕，麟卫也不在，丫鬟也不在。

她的剑，正捅进他心里。

好似还是不甘，孟娇娥拔出剑，要斩下萧叁的头颅，不知麟卫从何处出来，挡下她这一剑。

他们没有伤害她，也没有给她金银细软。

孟娇娥被轰了出去。

她出去的时候，回头看到那些麟卫，正跪在地上拱手。怎么会有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就是死了，还能得人这样的敬重。

孟娇娥离开那个院子，没了丫鬟监视。

孟娇娥在出京的头一个郡城，遇到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她已然嫁人，生了一个白胖小子。夫妇二人开了个酒楼，生意很是好。瞧见娘子过来，递过去三年的分红，够孟娇娥过三四年。

“娘子后来又派人送了钱银，帮我，这是您应该拿的。千万不要和奴婢，哦不，和我推辞。”

他们的奴籍，也早就换成了良籍。

再往后，总有人帮孟娇娥。

她以为是自己幸运。

她大仇得报，本该随爹娘去才是。

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还翻出许多萧叁从前案子，还了她爹娘清白，给了她县主身份。

新帝说：“你爹娘，也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儿孙满堂，平安喜乐。

孟娇娥领旨。

她离开皇宫，去了新帝为她准备的封地。

那可不是一个县主能有的福气。

可新帝给她了。

孟娇娥，是在多年后的一个冬天。

天寒地冻地出门，遇上了一个小乞。

她猛然记起，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

她救了一个小乞。

带他去医馆，给他留下傍身的银两。

那个人，是萧叁。

孟娇娥想去打听，可他杀了她的爹娘。

她记得最后给了那小乞几个铜板，说：“明日会有人施粥，就在前头拐角，记得来。”

行善积德，总是好的。

雪地里，都是车辙印。

孟娇娥坐在马车里，不一会儿拐了弯。

就是这样的一个冬天，萧叁快要饿死了。

是孟娇娥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他能活这几年，已然是恩赐。

萧叁原是高官的继子，那家人为了娘亲丰厚的嫁妆，才娶了娘亲进门，杀妻弃子。他原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却遇上了孟娇娥。

他活下来，努力拼。

终于得了陛下宠信，成了麟卫统领。

这一辈子，他造了很多杀孽。

不求能和她在一起。

尤其得了陛下的令，要给孟大人一个罪名。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孟娇娥。

不过一个小娘子，陛下不会觉得受到威胁。

何况，他有喜欢的人，有把柄，有弱点，才更好为陛下办事。他一直护着她，却也清楚地知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杀她爹娘的仇人。

他和三皇子合作。

为的，就是推翻陛下，还孟大人清白。

还所有人清白。

给她报仇的机会。

爱恨。

他都不应该有。

唯一希望，她能放下恨，拥有爱。

哪怕这爱，不是他。

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