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东城(二十二)辞旧迎新


海豚餐厅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两个破衣烂衫的男人左顾右盼地走了进来。佳恩急忙起身对他们说:“不好意思,打烊了!”

走在前面的人把帽子摘了下来,半信半疑地用外地口音问道:“饭店还有打烊的?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佳恩难为情地又说:“实在抱歉,真的打烊了,做饭的师傅早都回家了。”

站在后面的人探出头,看向我这边,手指着桌子说:“这不还有人吃饭呢吗?”

佳恩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是我的朋友,我们有事要谈。”

前面的人让出了身子,手扶着后面的人,又说:“今天我兄弟难受,我们哥俩想喝点酒说说心里话,你们就通融通融吧!”

我见那后面的人一脸愤世嫉俗的样子,似乎不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就可能要报复下社会,便走过去挡在佳恩的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生无可恋地说:“兄弟!我们俩正谈离婚的事呢,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以后有机会了咱哥几个坐一块喝闷酒,今天就给个面子吧!”

俩人不约而同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点着头离开了海豚餐厅。他们刚走,佳恩就拿出插锁从里面把门给封上了。我们又坐回原位,她笑着说:“还离婚!亏你想得出来!”

我摇着头回:“没办法,遇到光脚的人,就得把自己的鞋也脱下来,人和人如果不平等了,就永远都没法讲道理。”


转天一早,公司的内网公布了新一轮的人事变动。武姐和阳哥没有悬念地被调离了运营部的岗位,而接替他们位置的就是我。快印店的店长也发生了变化,新上任的店长,一个是富经理手下的原快印店班长,另一个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女人。而富经理则升职为全集团的副总经理,和纸厂、印厂的两个小股东平起平坐。

我们都在研究,以后见面了怎么称呼他,总不能喊富副总经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口齿不伶俐。孙师傅一语道破真谛,说:“直接就叫富总啊!再过半年没准人家和秦总坐一个办公室呢!”

不出我所料,富总在当天下午就找我谈话来了。他肩膀挎着旧皮包,还是穿着那件淡蓝色衬衣,挺着肚子满脸笑容地向我走来。我连忙起身笑脸迎接,还没等我们的手能碰到一起时,富总便开始大声说:“恭喜恭喜啊!南经理走马上任第一天!”

我憨笑着回:“谢过富总!实在不敢当,还在考察阶段,就是临时顶替一下而已!”

他从包里掏出来一个小盒,伸手递给了我。我两眼放光地接了过来,问道:“富总还亲自给我送样品来了啊,我这就算一下报价,要做多少个?”

富总站在那看了看我,又瞧了瞧那个小盒,愣了一下神,随后仰着头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便秘的人经过一番挣扎,终于通顺了以后不自觉发出的喘息。他说:“刚上任就这么认真?这是给你的礼物,不是让你来算报价的!”

我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又仔细观察了下那个小盒,原来是一支钢笔。于是我赶紧双手合十,谢个没完。不过那支钢笔我却从未用过,因为我觉得当初阳哥送我本子时,是想让我长本事,把经验全积累下来。而富总送我钢笔,是想让我这把枪,装上子弹,以后好为他冲锋陷阵。我不想让这两个意义完全不同的东西接触。

随后我俩不约而同地向后门望去,我说:“那,出去聊?”富总揽着我的腰,点头回:“走!出去聊会!”

他把后门关得严丝合缝,转身看着我,突然严肃了起来,说:“小南,你很出色啊!年纪轻轻就当上部门经理了,但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能这么顺利吗?”

我也收起了笑容,思考了一下,回:“知道,都是巧合,正好武姐和阳哥出了事,我就...”

“错了!”富总把话抢了过去,伸出食指点着我又说:“这世上哪有什么机缘巧合的事,都是事在人为!你以为他们俩走了,就轮到你上任了吗?秦总那有很多人选,不是非你不可的。”

我故作深沉地噢了一声,问道:“那是?”

他接着说:“是我三翻四次地跑过来向她推荐的你,因为我觉得你有潜力,我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你不要让我失望就好。”

我再次向他表示谢意,他微笑着继续说:“今天的话你心里有数就好,别跟任何人提,现在还不是吹嘘的时候!以后我也会需要你对我支持,大家都是为了公司好嘛!”

我诚恳地回:“没问题!您就放心吧,我会为公司尽心尽力的。”

我拍着我肩膀说:“这就对了,跟我一起使劲,就是为公司尽力。好了,也没别的事,快回去工作吧!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一下这个事,让你心里有个底,小伙子年轻力壮,别把劲用在别的地方就行。”

我一个劲地点头,走回了座位。

晚些时候,秦总从二楼下来,用异样的表情看着我,问道:“小南,你怎么还坐在这,到你自己办公室里去啊!”

我不好意思地说:“在这办公,也没什么区别吧,我熟悉这个电脑。”

她眼中的火立马又燃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说:“你想在这坐一辈子吗?你要是想,我立马叫人事部把那条通知改了。”

我连忙表示歉意,于是便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东西。她又问:“你买车了吗?”

我抬头木讷地看着她,回:“买车?我还没驾照呢。”

她更加费解地说:“让你学车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去考本?”

我支支吾吾地回:“现在考驾照太贵了,我还是外地的户口,更贵。”

秦总把头扭向了别处,大喘了一口粗气,又说:“你怎么不早跟我提呢?你现在是经理,你得有一双快腿啊!新厂房马上弄好,比老厂房远上几倍的距离,你靠骑自行车去吗?”

我低头说:“明白,我想办法。”

她说:“别费劲了,你一会下班时上楼去找蔡总,需要多少钱就让她给你转,我现在跟她打个招呼。”

我受宠若惊之余,又疑惑地开始想,蔡总又是谁啊?怎么这么多的“总”。后来人事部的人告诉我,蔡总是集团里财务总监,平时多出现在纸厂,不总来这边,不过她最近已经把办公室搬了过来,看意思是要驻扎在这里。

按照秦总的话,我下班后独自去了二楼,发现只有一间屋子的灯还亮着。我悄悄地走过去,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坐在里面,她正用一只手扶着眼镜仔细地看桌子上凌乱的单据。

我轻轻地敲了下门,她没有抬头,只是慢慢地向上翻动了一下眼珠,一对淡淡的眉毛跟随着拱了上去,额头上的抬头纹被灯光照得像一排排丘陵。

我怯生生地问:“您是蔡总吗?”

她回:“什么事?”

我深吸一口气,又说:“我是运营部的小南,秦总让我找您,说是转给我一笔款。”

她摘下了眼镜,坐直了身子,没再看着我,缓慢地说:“用公司的钱去考驾照就老老实实地说,什么转款不转款的,说得好像是办正事似的。”

我闭上嘴咽了咽口水,心想这又是一个判官,此刻整个公司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手上翻动单据的声音,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外,毕恭毕敬地向她弯腰行了个礼,说:“对不起,是我说的有问题,我确实是需要钱来考驾照。”

她又抬眼看了我一下,轻声说:“进来吧,正好找你有事谈。”

我带着满脑子的问号来到了蔡总的对面,她让我把门关上,随后说:“你和孙师傅相处得怎么样?”

我一知半解地回:“还好吧,感觉他有点懒,工作不太积极,有时候总和我开玩笑,但又感觉不像是开玩笑。”说完这一席话,我有点后悔,我纳闷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交待心里话。

随后,果然验证了我的想法,她说:“孙师傅是我当初介绍过来的,他干好干坏无所谓,能把这边的事如实告诉我就行,换句话说,一个司机,还能把公司怎么样?”

我心里面的石头一下子翻滚了起来,拼命回想着之前都和孙师傅说过哪些话,蔡总又说:“不用想了,虽然咱们之前没正式见过,但你什么样,我心里清楚得很。”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坐在澡堂里的人,身上一丝不挂,而眼前的蔡总却衣冠楚楚地看着我。半晌,我又问道:“那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呢?”

她又把眼镜戴上,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看着我说:“你和富总相处得怎么样?”

我心想这回得留个心眼了,即便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吐槽,也得憋回去,于是我说:“富总很有先进的想法,平时很关心员工,对我也很照顾,嗯,总的来说,是个好领导!”我有些编不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尾。

谁知蔡总却更加严肃了起来,她皱紧了眉头,扭着脸,嘴里字正腔圆地蹦出来四个字:“胡说八道!”期间,她牙缝里还飞出来一滴唾沫星,不偏不正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隐蔽地擦了擦手,不解地问:“您这是?”

蔡总缓了好一会,接着说:“他也配叫领导?整天拉帮结派,不务正业,现在公司里面的中层管理,全变成他的人了!”

我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给任何人下结论了,因为无论我猜谁的好坏,都是错的选项,只好默不作声等着她继续讲。

她又说:“现在你得清楚一件事,你不能老老实实地成为他的一步棋了。你的运营部是快印店和印厂的纽带,只要他把运营部拿下,之后就是印厂,再往后这公司就该姓富了,秦总就成傀儡了!”

我瞪圆眼珠,惊诧地问:“有这么严重啊?”

蔡总向后靠了靠椅背,把两只胳膊盘在了胸前,回道:“哼,你太年轻,但是谁让你摊上现在的情况了呢,你要做的就是别往他那队里面站。”

我低头想了一会,委屈地说:“那我没办法啊,我又没靠山,他拉拢我做事,我不去按照他说的办,那我的下场不就和阳哥一样了么?”

蔡总向我凑了凑身子,举重若轻地说:“你怎么没有靠山了?我就是啊,你可以表面听他的话,然后背地里告诉我他的想法,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我仰起头,装作自己在思考,可其实我心情清楚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是我还不大信任眼前的这位老态龙钟的女人。我问:“如果以后真出了乱子,您能保全我么?”

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脸,得意洋洋地说:“当然能,就凭我是秦总的亲嫂子。”

我不断地点头,随后站起身来,道了声别,就准备离开了。

她叫住了我,说:“等会,把银行卡号写下来,给你转那笔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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