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栀子,是她的名字。
栀子花是她最喜欢的花。
那一年,他送她一园栀子花,是他自己打理的花园。并告诉他,栀子花的花语是永恒不变的爱。
那一瞬间,她有些感动。
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她不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不属于她年纪的惆怅,她自语道“这个世界哪有什么永恒的东西”。
这一年她十二岁。他十三岁。在那个小山村里,他为他种了一园栀子花。
年少的情谊,总是执着而又冲动。
即使得不到他的回应,他依然日日烦她。言语挑衅,行动笨拙。偶尔冒出一两下从电视上学来玫瑰花式的浪漫。
只是她却始终不领情。而且还拒绝的彻底。
栀子心里为难,她不讨厌他。却也无法接受他这年龄阶段的幼稚。落日的光洒在山坡上,村口的树影被拉的老长。栀子总爱在这个时候发呆。回忆那些久到不能再久远的回忆。
每逢下雪的时候,自己和弟弟喜欢偷偷在这个山坡上滑雪。经常手脚并用然后摔无数个跟头。然后听到妈妈叫喊,顾不上疼又赶忙回家,然后彼此打掩护,佯装在学习。
后来的时光总是过的飞快。
似乎是一眨眼间,她就到了十八岁。
循着自己暗恋的那个人读了他喜欢的大学。然后看着他结婚,生娃。总结起来也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可这一追,一看便是八年。
那时候的栀子是个恋爱脑。
为了见他,逃课。为了买他喜欢的东西,打工。为了配上他,努力学习。为了忘记他,醉酒。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几年里。她的世界里里只有他。只是,那个人却不喜欢她。别说种一园花了,就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栀子是一个相信轮回的人。也许她上辈子是亏欠他的,所以这辈子他要赚尽她的眼泪。
在那些等不到他的日子里,栀子迷上了做梦。最让她念念不忘的是关于他的三场梦。只是从来都不是喜剧。第一场,他是某个国家的王子,他是草原的公主,为了两国和平,他们奉旨和亲,他却宁可自杀却也不愿和她成亲。于是,她的梦在战火中惊醒。第二次,梦里他遵从父母之命要来娶她,她满心期待,却在大婚当日发现他逃婚,于是她在伤心跳楼的场景中惊醒。第三次是什么呢,她在黑夜里因追逐他而迷路,却在找到他是看到他冷漠且厌恶的眼神。多么熟悉的眼神呀,熟悉到让梦里的她都心痛。现实中的他,也是用那样厌恶的眼神告诉她,“滚”。
这是世界上很多是努力得不到的,比如爱情。栀子自认不是个坏女孩,可终究天意作弄,她越是期望,却越是为情所困。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他结婚了,她是伴娘。
他离婚了,他依然单身。
他一心搞事业。她默默关注。
他事业失败,她砸锅卖铁。
他为事业搭上全部。
她为他搭上全部。
还记得她背着家人偷偷将家里的房子做抵押物的时候,弟弟刚要上大学。
谁知道他欠了那么多钱,一个房子远远不够。谁又知道,一个不小心的跌倒就能发生不可挽回的意外。
一个房子可以毁了一个家,以前总以为是电视剧演的,后来,栀子终于信了。
弟弟昏迷不醒的那一瞬间栀子才明白,原来太阳穴这么重要,而生命竟是这么脆弱。
弟弟的成绩很好。他梦想的学校是北大。
可是他再也没机会了。
父母老来得子,儿子意外去世,父亲心痛难耐旧疾复发,当夜便离世了。
那一天真是漫长呀。
在听到要债的来家里时,她准备许久的说辞被救护车的声音撕的粉碎。
本来她以为自己认错再撒个娇就能解决的事,突然变得无法掌控。她愣在那里。
母亲,形容枯槁。眼里的绝望似在索命,声音却是那样无力,“这下你满意了”。
昨天还张罗给自己相亲的母亲,昨天还讲事实摆道理告诉自己感情不要太执着的母亲,昨天期待带全家人去北京送弟弟上学的母亲,今天已经放弃了。
她说不出话来。眼泪都似乎是有罪的。
她呆呆的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医院的长廊里。
她知道,母亲也要离她而去了。
母亲和父亲感情深厚,不止一次他们在神佛面前许下生同衾,死同穴的愿望。
……
一栋房子的蝴蝶效应。罪孽之因是她的执念。
小弟父母离去,她本应悔恨一生,孤独终老。上天待她竟分外仁厚,自己尽竟因车祸轻易便死去了。
醒来便是在这个山村里了。
她合上翻开许久的语文书。外婆端着刚煮好的红苕,走进来,你这眼睛怎么了,红红的。
栀子笑到,“没事”。
姥姥关切道“是不是想爸妈了,放心我拼了命一定供你上大学,那两个混账东西,爱上哪上哪,咱不管他,他们不要你 我要你”
栀子笑到“没事,我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了”
言罢,旧手机上收来一条短信。“我知道你爸妈离婚了你很难过,放心我永远在你身边”末尾是个微笑的表情。
栀子轻笑“谢谢你的栀子花,我挺好的,加油,我在北大等你”
回忆里,弟弟满眼期待,“姐,我想去北京大学”
栀子强压下心痛,这一世再也没有爱我的父母,没有懂事的弟弟,幸好还有一个北大,幸好还有一个月生。
然而栀子一向是一个不大聪明的人,纵然比旁人多了一世的记忆却依然参悟不透世事无常几个字。好似一个劫,前世今生她便注定在情劫里打转。这一世的二十多年她以为不争不抢,守着已有的她便可以幸福。却不想该走的人终究会走,那些注定该她经历的痛苦怎么都无法躲掉。不过是她自己痴痴的不愿放手。
(2)
栀子醉酒了。
栀子本是过敏体质,从前滴酒不沾。还记得初到单位上班因为坚决不喝酒而让酒桌上的领导分外尴尬的事情。因着那一回,她被下放至一个鸟不拉屎的部门呆了三年。
如今,事业稍微有了气色。领导下来视察,栀子自然是不敢再倔强的。
栀子是理科生,本是做项目的一把好手,可是若说到酒桌文化,栀子可以说是情商为零。而早年创业的月生则是酒桌上的一把好手。
一个智商高一个情商高。他们两有时开玩笑说,这简直是天作之合。
以前月生告诉她,这一辈子他都不会让她在酒桌上委屈自己。
因为这一句话,栀子当时底气十足的拒绝了劝酒的领导。这一拒绝,便得罪了一帮人。
那个不许喝酒的人终归也没伴她永久。那些她拂了的面子,终归需要她去挽回。
照例喝下抗过敏药。然后淡定向各位领导敬酒。虽然已过三年,栀子觉得她的这套动作 依然不是顺畅,但好歹没有出什么岔子。栀子心下有些满足。
酒过三巡,栀子有些晕。
对前来劲敬酒的一概不拒,自己也分不清是谁是酒的一通瞎喝。只觉得头一个比两个大。
……
痛,来自胃里的绞痛,让栀子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
好冷啊。
仿佛过了千百年,栀子觉得自己冻了千百年。
又黑又冷。
“月生”“月生”
“爸,妈,小弟”
那些人的影子不断的从眼前闪过。可她却怎么都抓不住。
栀子叫喊,却无人回应。
栀子晓得她又做梦了。
栀子照例摸黑找抽屉里的药。这一摸,顾不得绞痛的胃,脑子却是清醒了。
因为,这不是她家。
警铃大作。
一摸身上衣物都在,心有稍安。
栀子摸索半晌,终于打开了灯。不大到还算干净的卧室。
床前的衣柜上挂着一套熟悉的西服。
月七?
栀子走出卧室 便看到窝在沙发上的月七。有些狼狈。
凌晨三点。
虽然是南方冬天,但这个时段还是很冷。虽然月七将空调开到最大,盖着薄被子的月七依然蜷作一团。
栀子有些不好意思。
虽然是他是她的下属,但毕竟,自己霸占的人家的卧室。
不过栀子脑子这不好意思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长期的胃痛加酒后的头痛,她几乎要站立不住。栀子支撑着身体去卫生间干呕许久,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蓦地,一双手将自己扶起来。栀忙说谢谢,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没有化妆,还这副狼狈的样子,一定很丑。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下属,她的威严何在。
尴尬~
不在尴尬中爆发,就在尴尬中灭亡~
月七眼里闪过疼惜。还记得酒桌上她不胜酒力,却又勉力微笑的样子,后来看她实在支撑不住,他便悄悄将肩膀靠过去,不留痕迹的给她支撑。本来只是想缓解一下她的尴尬,却不想,她靠上来的时候自己的心竟然跳的飞快。她低声道谢,他竟然害羞的说不出话,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
宴席散后,她微笑看着每一个人上了车,才和他告别。
他们两住的很近,他鼓起勇气“我送你回家吧”
醉酒后的她有些乖巧,声音里透着稚气“不用 我自己可以的”
她迈着步子不稳的走在前面,月七便在后面跟着。
却在过马路的时候犯了难。眼看着她要闯红灯走过去,月七忙拉她回来。
“姐姐,红灯啊””
她双眼迷茫,先是冲他一笑,又是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低着头。最后委屈的看着他“我不知道回家的路了”
“看来真是喝醉了”
“我没醉,我知道你是月七,你刚才过马路拉了我”
“你住哪个小区,我送你回去”月七无奈道
“我不知道,我忘了,嗯~青禾小院”她笑得乖巧
好容易送她到她的小区,然后发现她把钥匙丢了。
于是,于是就只能带她来自己家了。
此刻她满脸虚弱,眼角泪痕未干,月七晓得多半是为了那个叫月生的人。因为她睡梦中一直喊那个人的名字。
月七心里有点堵。
“你这有没有药,治胃疼的”
月七递给她几个牌子,栀子一把抓起一个药效最强的,一次吃了两次的梁。没等月七反应过来便
吞了下去。
月七一把把剩下的药抢过来,“你不要命了,这么会吃死人的”
栀子苍白一笑,软软的声音带着一丝苍凉“不会,要是能吃死人早就死了”
说完边也不看他,径自走进卧室。
月生有些郁闷,马上便收到栀子的消息。“谢谢你”。
午夜,四点。月半隐,人未眠。
客厅里,月七在网上搜关于栀子的信息。暗戳戳关注了栀子的各种社交账号。从签名到说说越看越兴起。
卧室里,栀子搜到一个微信账号,点开一个头像 ,许久一滴泪却顺着脸颊滑下。
那时候她还大三,月生换了一个轻松的工作。朝九晚五,他们终于可以有晚上一起散步的时间了。
栀子的身体素质不好,大三选修的体能测试没有过。月生便用着短暂的散步的时间陪她夜跑。
绕着操场跑八圈。
她累个半死,他在后面一边嘲笑他,一边给她加油。
每次跑完,他瞅着她,眼睛里的温柔能溺死人,一边给她擦汗,一边道“累了吧,走,我们去是吃点东西。”随手将早已准备好的酸奶递给她。
于是,这么坚持了两个月。
她胖了20斤。
他,乐此不疲。
栀子晓得,那时候的他是自卑的。就像有时候,他故作委屈道,“你为什么都不把我俩的合照发朋友圈。”“你一定是觉得我拿不出手”
身边的朋友其实都告诉栀子,他俩确实不配。北大学历和高中学历,怎么可能有共同语言。
可是,只有活了两世的栀子才明白,学历如何,金钱又如何,都是抵不过一个真心。
那个为他种了一园子栀子花,那个在他烦恼时一直在身边的幼稚男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生根,发芽。
栀子告诉月生,“我不是不愿意发朋友圈,我是怕正应了那句秀恩爱,死的快。”
栀子觉得,她的幸福是偷来的。这辈子的重生本就应该为了赎罪,有幸遇到这样一个良人,怕是老天爷打盹,她怎么能敢去秀呢。
当然,没有人能懂栀子心里的忐忑,月生也一样。这些说辞估计在他看来是对他的敷衍吧。
脑子里浮现出月生漂亮却有犹豫的眼睛,“你跟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对你太好了,其实你是勉强跟我在一起的,你在勉强着喜欢我”
栀子到现在也不懂,为什么月生会那么想。
就像最后他说给她的“你很好,我们不合适 你不用在勉强自己了”
她解释了无数遍不是,可是他就是不信。
栀子心有些痛,为什么她就是不信呢?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自卑放手了,直到,她的朋友一语惊醒梦中人,“”哪里是因为自卑,不过是他腻了她,有了新欢的借口罢了。不然又怎么会后来他那个干姐姐,以及那个电话的事情。
天微明,栀子摸出包里剩的不多的安眠药,又草草睡去。
(3)
离开月生的第三年,栀子升职了。
忙碌的工作交接后,栀子窝在沙发里。屋子突然变得那样空旷。寂寞也就随着空旷席卷而来。栀子拍了拍自己,按下负面情绪,着手整理搬家的东西。
栀子看着这每一件细小东西,每一件都有舍不掉的回忆。
蓦地,在一个旧包包的夹层里,一个快要生锈的钥匙扣让她忙碌的身影停了下来。
三年了。已经三年她不敢打开这个包包了。那个被她刻意藏在夹层里的钥匙扣她几乎都快要忘记。
“栀子,三十年后我们还像现在这样”。这是月生送给她的。
这钥匙本是一对。
那是她去磁器口古镇带给他的礼物。不贵,二十块钱一对。
分手的时候她把他送的很多名贵的东西都还给了他,却独独藏下了这个钥匙扣。
回忆就像汤圆,只要撕开一个扣子,那些零零碎碎的汁儿便一股脑儿全溢了出来。
经历了上一世的纠葛,他以为她再也不敢去爱了。却不想终究还是迷失在月生十几年温柔的陪伴里。
高考的完月生和他一起来了北京。不过他不是去上学,而是去打工。
一开始信心满满,却不想后来连北大也不来找他了。
她知道他心底可能有自卑。
但是她认为自己已经表现的很明白。她是一个不在意学历和金钱的人。他们这十几年的情谊,旁人是无法撼动的。
因为顾虑到他的自卑,她待他比往日更加主动了些。除开兼职上课的时间,她总是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
从餐厅,到工地,到酒店,到陪他在北京开个小公司。他们经历了那么多。
如果不是那一个偶然的电话。她可能真的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到结婚。
也许那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只不过是他她一直没留心而已。
他告诉自己认了一个姐姐。
他开始挑剔自己穿衣打扮太丑了。
随着生意的忙碌,陪她的时间也越少了。
他是个智商不高的人,但是过早的接触社会使他越来越圆滑。
只不过那时候的自己尚未发现。
她固执的以为自己的学历足矣配的起他…
心口隐痛。
那个陪着她晚上跑步,那个不论什么时候自己饿了都能马上送吃的给自己的人终究不在了。那个自己上班累得半死,却不忘给自己情人节的时候送巧克力的人,终究不在了。
钥匙扣上面写着同心两个字。
而他们最终竟逃不过陌路。
栀子,我种了一园栀子花给你。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她将那个包包扔进杂物堆理。再也不看一眼。
月生,月生,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