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注定要经历生老病死,要看惯世态炎凉,还要懂得人情世故,在时间的无情摧残下,心灵上难免会落上些许灰尘,往昔的深情厚谊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慢慢淡忘,也许这就是成长要付出的代价,可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总是眷恋那一声“弟弟,你怎么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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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辈兄妹六个,其中父亲最小,他又在十几岁的年纪出外闯荡,在外地乡镇谋了份不好不坏的差事,一年也回不了几次老家。
我的父亲略有些才华,学过绘画,也写得一手好书法,曾经被生活逼得开过理发店,所以我大学之前的发型没变过都是拜我的父亲所赐。可惜他生就沉默木讷,不善表达,在单位煎熬多年也没混出个名堂,在那个年代爷爷奶奶能把六兄妹养活已属不易,贫穷的家庭造就了他对待不公逆来顺受的性格。
可偏偏我的母亲生来倔强,从小娇生惯养,最是看不得父亲老实巴交任人宰割的模样,一般“怀才不遇”的人都有借酒消愁的习惯,我的父亲也不例外,于是家中便硝烟四起、残垣断壁。我有时不禁会想,酒这个东西难道真有那么大的力量?直到我长大之后亲自品尝到社会中的酸甜苦辣,才明白酒确实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人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么多年,我的父母没有离婚堪称奇迹,我也时时刻刻想要从这个家里逃离。
而回老家(母亲一般不回去),则成了父亲和我共同的愿望,新鲜和未知从来对孩子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虽然那个时候交通不够便利,父亲只能用自行车带着我回家,但我仍然乐此不疲。
父亲习惯中午睡个午觉之后再出发,他要养精蓄锐,因为这趟旅途要持续好几个小时,何况还有我这么个拖油瓶,睡醒之后还要抽支烟喝点水,不紧不慢是大人的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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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看着远方故乡模糊的轮廓,袅袅炊烟在我们父子俩的眼前缓缓飘过,我隐约感觉到自行车的速度在加快,想必父亲此刻的脸上是带着微笑的吧。
父亲兄妹众多,我的哥哥姐姐自然也不少,可他们年龄与我相差太大,我在他们面前不像个弟弟反倒像个晚辈,只有三大爷家的堂姐与我年龄最近、关系最好,因此每次回家我都赖在三大爷家不走,父亲也拿我无可奈何。
那天晚上,我照例跑到三大爷家,姐姐不在,我就在院子里疯跑消磨时间,不一会,只听到外面咣当一声响,姐姐应该是提前知道我回来,自行车都来不及放好,她看到我兴奋的大喊:“弟弟,你怎么才回来?”一向腼腆的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热情,她抱着我又亲又啃,胡乱摆弄我的头发,我躲在她的怀里享受这难得的宠溺,不苟言笑的父亲不会这样待我,一向刚毅的母亲更加不会。老家没有好看的电视节目,没有众多的同学朋友,更没有酷炫的游戏玩具,也许这样浓厚的感情才是驱动我无数次返回老家的动力。
我的姐姐比我大5岁,长得并不漂亮,一到冬天脸蛋就冻得红扑扑的。小时候她抱着我出去玩碰到别的男孩子,老喜欢给她起外号,大老远看到她就起哄一起喊“红苹果”,她也不生气,总是笑呵呵的,一边走一边给我擦鼻涕。
她学习也不好,上面还有个哥哥,大爷大妈也没想着供她考大学有出息,她也并不在意,结果初中就辍了学,不是做家务就是出去打个短工,只等着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她辍学之后,经常去村子旁边的手套厂打工,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也愈发对她有了怨气。
记得有一回,她睡觉打呼噜吵得我半夜没睡着,我跑到外面把家里养的猫塞到了她被窝里,我知道她从小怕猫,不想让她好好休息,这样她第二天就不用去打工干活,可以好好陪我了。幼小的我看到的世界太小,成年人的生活又着实不易。
姐姐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过年过节有了好东西总是留给我,我从光屁股的时候就跟着她,血脉和时间让这份亲情不断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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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堂哥有了儿子,姐姐除了打工还要负起保姆的责任,我眼睁睁看着她做饭洗碗,骑着自行车出去打工,回来还要照顾孩子,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也许她觉得作为女儿这是她应该尽的义务,我心疼她,不再胡搅蛮缠地要她陪我。
转眼我已升入了初中,学业压力太过繁重,回老家的次数就更少了。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有普及,姐姐经常想我想得发疯。每次回去,她都埋怨我回得太晚,我说假期还要补习功课,实在抽不出时间。
幼小的我还不明白时间的威力。
姐姐嘱咐我不要早恋,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业上,幼稚的我反而建议姐姐等我考上大学再结婚。在我的印象里,新媳妇刚到婆家的日子不会太好过,我考上大学就意味着长大成人了,就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不受欺负。姐姐听到我的建议,一如往常地微笑着,可我当时却没明白这微笑的含义。
那年初三,备战中考让我疲惫不堪,终于熬到了过年,我急不可耐地回到老家这个温暖的港湾。
姐姐一如既往地在家里等我,我也一如既往地去她那里获得宠爱。
现在想来,那个春节过得好快,在老家的最后一晚,我没有待在三大爷家休息,因为第二天父亲和我要赶第一班的公交回家。
我怕狗,而乡下的狗一向很多。那天晚上姐姐要把我送到父亲那里。天气很冷,月亮藏在浓厚的云层后面,村里的路面凹凸不平,多年没有整修过,姐弟俩在黑暗的道路上摸索着前进,很快就走到了目的地。
这时的姐姐有点异常,她站到我身后往我衣领里塞了点东西,我扭头看她,她说:“姐要结婚了,这两百块钱你拿着,你学习压力大姐也帮不了你,你买点好吃的补一补。”说完扭头就走了。我愣在当场,看着姐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头一次觉得心里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而且再也找不回了。
我很愤怒,姐姐要结婚竟然没人告诉我,是因为马上中考怕影响我学习?不,谁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想法,这其实是完全的无视。
我没有参加姐姐的婚礼,一是临近中考,二是没有人通知我。其他几个堂哥堂姐结婚的时候都是我抱的鸡,轮到姐姐结婚我反而没有送她。
抱鸡 汉族婚姻风俗。流行于山东地区。迎娶中一种祈求吉祥的活动。娶亲日,女家选请一小男孩抱只母鸡,随花轿出发,前往送亲。因“鸡”与“吉”谐音,图吉祥如意的彩头。现此俗有些地方已改为抱收音机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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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嫁走后,我回老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她都不在了,我回去干嘛。
我没有去过她的婆家,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于自私的心理我不愿意她嫁出去,可我也希望我的姐姐永远幸福。
高一那年有一回周末,我回老家看望奶奶,碰巧她也在,看到我还是又亲又啃,一如往昔。那天她没走,拉着我陪她聊了一晚上,直到熟悉的呼噜声响起,我没有使坏将她弄醒。她有些发福,应该是怀孕的原因,她的脸色红润,一般的苹果可没有这么红。那晚我一夜没睡,想着姐夫会不会嫌弃姐姐打呼噜,幸福是什么,我算是有了一点体会。
考上大学之后,有一回放假我去市里姑姑家玩。姑姑开了家餐馆,我看到有个人的背影很熟悉,走近一看原来是姐姐在这里打工,她没有文化,只能凭力气挣点钱。我脱了外套帮姐姐洗碗,她不乐意,说哪能让大学生刷碗洗盘子,我生来倔强,坚持帮她把碗洗完,大学生怎么了,不也是你的弟弟。我考的大学并不好,可在姐姐眼里,我总是最好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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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生缺乏归属感,总感觉自己像浮萍一样无处可依。
后来我连续几年没有回过老家,和姐姐也几乎断了联系。
那年春节,我去三大爷家拜年,堂哥家的小子也长大了,和他一起玩的小孩我却不认识,一问才知道是姐姐的孩子。我故意把他的头发弄乱,抱着他又啃又亲,一边逼他喊我舅舅,一边去商店给他买时髦的玩具,我希望这份爱传承下去,就像当年姐姐待我一样,哪怕时间和空间拥有无穷威力,这份心底的爱也永远不会消失。
“姐,我想回家了……”
“那就回,姐听见你说这话,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