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
今天的日头刚刚好，晒在身上暖暖的，还有丝丝痒。我坐在院子里的木板凳上，看天上的云。奶奶说，一直盯着云看，爸爸就会早点来的。所以，我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很久，看这朵云和那朵云打招呼，看一朵云飘过，一朵云飘来，看得久了，就想吃那蓬蓬的云朵儿，不自觉地，胸前的衣服就被口水濡湿了。
院子里很静，院子外挺吵，村子里其他的孩子都在田埂上玩呢。奶奶不让我跟他们玩，我自己也不想去，因为狗娃子每次总是笑我，说我和别人不一样，说我是脑瘫，什么是脑瘫？我不懂，我也问奶奶，奶奶红了红眼睛，抱抱我，说我是顶顶好的孩子。
日头落下去的时候，爸爸终于来了，我使劲站起来向他走去，爸爸极少来，见他一面不容易。我张开嘴想好好地喊一声爸爸，让他知道我有多想他，我很努力了，但是发出的还是不连贯的“啊”，我好着急，眼睁睁看着爸爸走了过去，他没有蹲下来抱抱我，肯定是太累了。爸爸高，我只能看到他的腿，沾满了泥巴的裤子和一双看不清本来颜色的鞋子，鞋子前面有一个洞，露出黑色的袜子，看来袜子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呢。奶奶说，爸爸工作很辛苦，赚来的钱都是为了这个家。所以我从来不麻烦爸爸，就算走路总是跌跌撞撞，摔在地上，脑门撞得生疼，我也不哭，咬咬牙站起来，对着爸爸笑，爸爸却极少对我笑，我不怨他，他太苦了。费了好长时间，我终于走到了厨房，厨房里有隔壁张爷爷送来的糕饼，有李阿姨送来的包子，还有王奶奶给的白菜……他们经常送东西来，我晓得的，肯定是因为他们都喜欢我，他们都叫我囡囡。
硬币
我顶喜欢奶奶和爸爸，因为他们要我。好几年前，爸爸妈妈吵架，吵得很凶，后来，妈妈走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奶奶从不说她是我妈妈，她对我说，那个女人。恩，那个女人走了，爸爸说的，再苦再累，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能养一天是一天。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要对爸爸和奶奶好。
夜深了，睡在我旁边的奶奶已经有了轻轻的鼾声，我偷偷摸出放在枕头底下的十枚硬币，握在手心里一遍一遍地摩挲着。白天，奶奶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就带着我出门，去找花花绿绿的罐子。我喜欢这个游戏，而奶奶把这个游戏称作收废品。我跟着奶奶走过很多地方，长着苔藓的石板路，灯红酒绿的酒店门口，铃声急促的学校，传来欢声笑语的游乐园……我曾看到小朋友背着好看的书包，笑着扑进妈妈的怀抱；也看到爸爸妈妈牵着孩子的手走出游乐场，手中的米老鼠气球格外耀眼。但我不羡慕他们，我会握住奶奶皱巴巴的手，手里传来的温度让我心安。傍晚回家时，奶奶就会从卖得的钱当中拿出一枚硬币给我，我都攒了起来，想以后给爸爸买鱼吃。奶奶说的，鱼汤最有营养了。我握着那些硬币，闭上眼睛，我看到很多小鱼游了过来，它们有着硕大的眼睛和柔软的身子，都咧开嘴朝着我笑，绮丽梦幻，他们把我托起来，越托越高，浮出了水面，在半空中游荡。小鱼的身子冰冰凉的，湿了我的衣服，醒来，我尿床了。
鱼和梦
那天早上，奶奶吐血了。一大口一大口的血，在灰色的地上红得刺眼，狰狞的面目让我的心里突突直跳。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到很多人的脚步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听见乌拉乌拉的鸣笛声，眼睁睁看着奶奶躺在一张床上被人抬走。我不知道奶奶去哪里了，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静，静得让我害怕，我盯着地面看，地上的黑点慢慢变大了，像盘子、像皮球，最后变成一个黑洞，把我吞噬。我没有挣扎，身子软绵绵的，我知道，日头被乌云遮住了。
再后来，爸爸把我接到了他住的地方。爷爷也在那里，我很少看到爷爷，他和爸爸一样要出去挣钱。 爸爸告诉我，奶奶住在一个叫医院的地方。爸爸经常往医院跑，他的脸越来越黄，脚步越来越慢，话越来越少，桌上的菜也越来越少。深夜，我总能听到他叹息的声音，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愁，又好像不明白。记得有一天，爸爸回来得特别早，他破天荒地给我买来了好看的粉红色外套，有米老鼠头像的波点裤子，还有一个甲壳虫书包。我兴奋地咿咿呀呀直比划，背着书包不肯放下，爸爸终于答应我去学校和其它小朋友一样念书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不肯闭上眼睛，生怕这是一个梦。我又拿出硬币数了一遍，我想明天去买一条大鱼，给疼我爱我的好爸爸。
今天的太阳特别暖，风特别温柔，我穿着一身新衣服，背着书包，倚在门口等爸爸来送我去学校。等啊等啊，等到门口的人经过了一波又一波，等到我抱着书包睡了一觉，等到天漆黑漆黑的，他才回来，对了，还有爷爷。我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爷爷，一颗心要跳出来。他们带着我走呀走，一直走到一条河边。爸爸走过来抱着我，在我脸上亲了又亲，爷爷告诉我，河里的鱼最好看了。哎呀，他们是不是知道我要买鱼的事情了，我心里怪不好意思。爸爸帮我理了理衣裳，我正想把在我手里的硬币给他看，他把我举了起来，扔进了河里边。
我在水里，跟梦里一模一样的场景，鱼儿都围在我身边，绮丽梦幻。我咕嘟咕嘟地喝水，身体越来越沉，手里的硬币也散开，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河里并不能买到鱼，这我晓得。我好着急，我想告诉爸爸，这里买不到鱼，可是我一张嘴，水灌进我身体的速度就快，终于，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那晚并不是梦。我永远都要活在这梦里了。我想奶奶了……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