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来之前,在要不要带酒这件事上,颇费了些思量——临了,还是用“久厚”的瓶子,装上两瓶“六子粮液”匆匆上路。实际上,只在家门口的地铁进站时,被问到两瓶酒有没有打开过?答案自然是没有,便被放行。然后,不管是高铁还是地铁,一路无话。
原本寻思着到浙江乌镇,去看木心先生的“晚晴小筑”和美术馆。经过杭州时,首先想到弘一大师出家的虎跑寺——多年前,曾有信佛的女子调侃我:你是活着的人里,最有望成为弘一法师的一个,还不赶紧出山?我明白,她说的“出山”就是进山。而事实上,我对弘一法师的喜爱,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这些年下来,非但没有继承大师的衣钵,反而大踏步地走向了他的反面,沉浸在现世的悲苦中愈发不可自拨……既如此,此行有幸拜谒大师遗迹,亦算得对自己有个交待吧。
李叔同出家前是个教员,曾住虎跑寺断食十日,以治疗神经衰弱。两年后某日,他与友人泛舟白马湖游玩,岸上却有人叫到要回学校开会——“TMD,开什么鸟会?没看见在干什么嘛?谁爱去谁去,反正老子不去。”一怒之下,就去虎跑寺剃度出家当了和尚,成为著名的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起居的小楼很美,依山而建,面南背北,掩映在绿树当中。卧室和书房的门都被拦着,这样拍照的效果就差些。不过,也没法不拦,屋子里的陈设实在太破旧,若是人来人往,这些东西不散架子才怪呢。诸君可见,那床是两张破板凳支起来的,若是睡姿欠佳,掉将下来是分分钟的事情。最令我心仪的,是腊像前的那张书桌,因为清末民国同款的桌子我也有一张,完全一样,可是香柏木的哟。跟我相比,法师有间专门的诵经屋,蛮讲究的。不过,这并不令人羡慕,毕竟咱们这些俗客用不着嘛。
若说此行最令人动容的,是在李叔同纪念馆里瞻仰到弘一法师的遗墨——唉,我能说什么呢?真是好啊,墙上的大作离我远些,摆在展柜里的手札似乎近在咫尺,几次触手却不可及,因为隔着玻璃呀。讲真,在此留连的时候,多想变做贼人,偷上片纸寸墨,拿回自家书房供养——装逼若能至此,亦算平生之大幸事。
午后,象征性地游荡到西湖,不想却在苏堤的某个园子里,遇到马一浮纪念馆——此地也叫将庄,原是将姓富商的旧宅,马先生曾在此借居,后来政府与时俱进,把它僻为马先生的纪念馆,正是众望所归。
说到马一浮,可是了不得。十几岁上与绍兴周氏兄弟同场乡试,他独占鳌头,而周家二弟作人只是三十三名,名扬天下的鲁迅先生更是被撂在百名之外。也就是在那之后,十五岁的马一浮被当时的省主席相中,做了人家的乘龙快婿。不幸的是,好日子没两年,妻子怀孕和奶奶病危赶在一起,小两口为尽孝道自行打胎,处置不当致六甲之人命丧黄泉……此后六十余年,马先生不婚不娶,未近女色,以示对亡妻的缅怀——这与风流才子李叔同看破红尘、发大愿出家之后的做派可谓异曲同工,令人自叹弗如。
据丰子恺先生的文章,最早听到弘一法师介绍马一浮,是这样讲的:“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就读书,这么厚的书,每天读两本,读到现在,他的学问也不及马先生的一半。”说话间,大师还用两个手指一夹,比划出书藉的厚度,他对马先生的敬佩可见一斑。出家后的弘一法师不便去看望马先生,就委托他的学生丰之恺代劳。学问家马一浮,淡泊名利,不问世事,只在杭州的破旧巷子里读书,一读就是二十余年。期间,丰之恺尊乃师所嘱,多次探望马一浮先生,并据此写就散文名篇《陋巷》,自是另一段佳话,在此不必赘述。
说实在的,较之西湖边的马一浮纪念馆,这未及造访的“陋巷”更能牵动我的情思。而这次,只能错过了:一来不知马先生潜心读书的旧巷子是否还在?能否找得着?二来我是更急切地要到乌镇吧——若干年前,我从陈丹青、陈村们那里知道的木心,觉得像是遇到了知音,后来买到了大陆出版的有关木心的几乎听有书藉,实际上却并未读过几本,唯独那本叫做《我纷纷的情欲》的薄薄的册子,是反复读过的,并由此开始我写诗的生涯,做为此前从未想到要写诗的中年,这几年我写就的两百多首诗歌,追根溯源,只能感谢“情欲纷纷”的木心先生了。
“久厚”的瓶子,装六子的手工匠造,煞是应景。两天来自斟自酌,也只喝掉了半斤。到了乌镇,就假定平生典雅而浪漫的木心先生是我的酒友吧——至于出生不远处的大作家茅盾,却不在被邀之列,虽然他年轻时才华横溢,小说和翻译作品俱佳,但后来到官场沦为文艺官僚,再无像样的作品问世,岂不痛哉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