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0年，在意大利南部海边小镇蒂里奥洛（Tiriolo），当地居民发现一块青铜板古物，基于各地学者对于板面上铭刻的古典拉丁文内容解读以及古罗马行文习惯分析，大家最终确定该青铜板是源自于公元前186年的古罗马共和国时代。铜板内容是经过罗马城中元老院多数参议员表决后通过的一项法令，在这部法令中，一些片段写到：
关于巴克斯节日，我们向我们的同胞颁布以下训示：
人们不能再因巴克斯节日的庆祝而安排场所，如认为必要，除非本人到罗马，向裁判官提出申诉，且其申诉必被不少于100位参议员列席讨论方有效。
无论是罗马公民，或那些拥有拉丁姓名的人，或我们的任何同胞，任何人不能再成为巴克斯的信徒，除非向裁判官提出申诉，且其申诉必被不少于100位参议员列席讨论方有效。
......
任何违背以上法令者将被提起死刑诉讼，元老院已将禁令刻于铜板，并置于显眼处方便众人阅读。须知除上述刻写内容，其余非与神圣事务相关的巴克斯庆典亦自此令宣布起十日内废除。
由于均属地中海民族，在长期的文化交流中位于亚平宁半岛的古罗马人深受古希腊文明影响，尤其是古希腊的多神崇拜体系大部分直接被古罗马人继承，只是众神的称呼发生了变化，如众神之王宙斯（Zeus）名字变成了朱庇特（Jupiter），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在古罗马语中则被唤作弥涅尔瓦（Minerva），上述铜板中所提到的巴克斯（Bacchus），正对应的是古希腊文明中的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铜板所记载的条令，就是古罗马史上著名的巴克斯禁令（Senatus consultum de Bacchanalibus），关于其产生的背景，还要从地中海上的文明交流说起。
巴斯克禁令复制品，真品现存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KunsthistorischesMuseum）
在古典文明中，两河流域文明和古埃及文明的发源地均依托陆地纵深，广袤土地有利于政令传达和发展农业，前者易于思想统一，后者促进人口聚集，因此生产力发达到一定程度时这些地区往往容易诞生大一统国家。相比之下，古希腊文明摇篮位处岛屿星罗棋布的爱琴海，在割裂的空间里，人与人之间，或不同城邦之间的独立性自然形成，多种个性的交流与碰撞下古希腊百花齐放的学术思想由此孕育。
有趣的是，以上文明或深处地中海（古希腊文明），或毗邻地中海（古埃及文明），或通过第三方被引入地中海（位于黎凡特的腓尼基人通过海上经商将两河流域物产与文明带进地中海）。总而言之，在古典时代，航海家似染匠，地中海则如同一个大染缸，不同文明就是染料，这些文明在染缸里彼此争锋、倾轧，却又交相促进，这其中将各文明成功杂糅的典范就是古罗马人。
在泛地中海地区，亚平宁半岛如同一只靴子伸入地中海（即意大利半岛，为避免重复解释和方便理解，未来所有系列中此地理概念均称呼为意大利半岛或意大利），是海上少有拥有大陆形态的地区。这种连贯的陆地特征让半岛获得了前述的陆地文明优势，而三面环海的情况又使半岛居民频繁与海上民族腓尼基人和古希腊人往来，不断接受海洋文明滋养。这种地理特点注定了古罗马人文化接受的复杂性，也在某种程度解释了古罗马最终成为泛地中海地区古典文明终结者，并由共和国转变为大帝国的历史现象（关于古罗马葡萄酒文明，在后期还会有专题系列讲解，本章节仅讲述古罗马的葡萄酒崇拜故事）。
由于远离西方文明发源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意大利半岛文明发展远落后于泛地中海地区其它文明，但这并不妨碍早期古罗马人拥有自己的原始神话崇拜体系，在这套体系其中也包括了主管葡萄酒酿造的神祗李贝尔（Liber）。在古罗马历史早期，人们将李贝尔节日（Liberalia）定在每年3月份举行，以庆祝男孩成年，节日仪式包括牺牲、吟诵歌曲、以及托举男性性器官雕塑的游行。虽然如今已不能确定这些仪式是源自古罗马人的自发行为还是受古希腊人影响，但伴随与同时代文明发达的古希腊人的频繁交流，大概在公元前2世纪左右，古希腊酒神节开始将古罗马本土的李贝尔节覆盖，狄奥尼索斯在被引入到意大利以后，也开始将李贝尔取代，只不过他的名字也变成了巴克斯。
巴克斯信仰在意大利半岛流行并非官方运作的结果。半岛南部沿海地区的一些居民、流浪汉甚至罪犯长期浪迹作海客，当见识过爱琴海诸岛上酒神节的愉悦气氛以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心向往之，遂试图将这种文明移植到自家土地。然而在接触早期，要全盘接纳发达的古希腊酒神文化对于这些意大利文盲来说实在困难，万事发展由简至繁，于是古希腊酒神节中相对表象的、肤浅的部分首先开始登陆意大利半岛，而那些哲学的、艺术的酒神精神，则还需要古罗马学生变得更加文明、开放与包容后，才能在意大利生根发芽。早期被古罗马人引入本土的，就是古希腊的酒神崇拜神秘仪式。
前期章节中说到，在古希腊，一些迷信狄奥尼索斯神秘力量的信众会在城郊所谓的圣地组织酒神崇拜神秘仪式，但因为形式的野蛮和混乱，这种仪式在古希腊城邦中并不被官方认可（相关内容参见世界葡萄酒文明通史17-神之水滴：酒神经典，狄奥尼索斯）。
所谓的酒神崇拜神秘仪式在城外山林中秘密举行，时间在白天。在一位大祭司主持下，信众们赤身裸体，以羔羊作为牺牲，他们直接用牙齿撕咬活物，伴随着动物的悲啼声，羔羊鲜血被用于抹面，或被洒向天际。与此同时，众人开始狂饮葡萄酒，在醉酒状态下，信众之间开始混乱的野外交合行为。在古希腊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这种神秘仪式虽然存在，但多数时间被主流人群所抵制，其举办也极度低调。直到粗俗的罗马人将这种仪式（对于他们来说，与其说是仪式，可能更多是一种娱乐）带到意大利，酒神的神秘崇拜终于在随后数十年里开始收割大批拥趸。
图为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画家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绘制的酒神节景象，图画内容和真实的神秘仪式比较起来相对含蓄，唯美。
公元前2世纪80年代，意大利坎帕尼亚的一位当地女祭司帕库娅（Paculla）出于扩大其民间影响力的目的，开始进一步将巴克斯酒神的神秘崇拜仪式引向堕落：原先仪式规定的男女人数限制被彻底打破，过去一年仅举办三天的白日仪式也被切换到夜间举行，频率则增加为每月五天，此外，在仪式中，酗酒、性和暴力行为均被鼓励，不参与这些行为的与会者，甚至会被当场处死作为酒神献祭。
在仪式中，帕库娅不仅亲身引导信众，她的两个儿子也成为了仪式的重要组织者。很快，农民、流浪汉、罪犯、妓女、寡妇以及许多年轻人均被鼓动，纷纷参与其中。短短两年时间里，这些巴斯克信众就形成了独立团体，帕库娅俨然成为其领袖，而这种已经变味的巴克斯节日，逐渐在意大利南部各地传播，甚至一些地方豪门也开始参与其中或提供资助。
图为19世纪比利时画家奥古斯特·勒维克（Auguste Levêque）绘制的古罗马酒神崇拜场景。
南部的巴克斯节日如瘟疫一般蔓延，其所到之处充斥着疯狂，地方政府业已无力阻止，甚至开始妥协。消息传到罗马城以后，元老院大为震惊，如果对这种所谓的巴斯克庆典发展听之任之，那根本不用地中海南岸的劲敌迦太基人入侵，古罗马共和国百年基业就将自毁于一旦。在派出官员私下走访，采集足够的确凿证据以后，元老院表决通过，认定南部的巴斯克信众团体为邪教组织，随后成立特别法院，并派出军队前往南部抓捕巴克斯信众。一场镇压下来，近6000人被处决，这个数字甚至超过了被抓捕的人数，帕库娅的儿子被投入监牢，帕库娅本人则人间蒸发，从此不知所踪。
一场运动下来，巴克斯酒神一词在意大利一度敏感，而此时的古罗马共和国正磨刀霍霍，把目光投向地中海南岸的宿敌迦太基帝国，未来数十年里罗马人的使命，在于成为地中海的唯一霸主。酒神文明在意大利，要等这个民族成长更多以后才会归来。
知识链接
1. 古罗马史上的《巴斯克禁令》，是人类历史上政府首次大规模禁止饮酒及其相关仪式举办的文本证据。镇压巴斯克信众的目的并非排斥正宗的古希腊酒神文化本身，只是因野心家如女祭司帕库娅利用并曲解酒神神秘仪式来吸引信徒，借此组建独立组织威胁到古罗马共和国的执政力与传统价值观，所以政府采取暴力手段以镇压。古今中外，人类历史上以发展宗教组织名义对抗政府的案例比比皆是，而巴克斯酒神被卷入其中的则仅此一例。
2. 文中所谓的葡萄酒古典时代为笔者个人划分，泛指公元前的泛地中海文明发展时代，当时基督教文明未成为欧洲唯一主流思想。
我是李斯屿，中国农业大学葡萄酒科学博士，博士后，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访问学者，2020年因新冠疫情困居海外，为了让这难得的蛰居生活充实而美好，遂开设公众号【风土史画】，闭门书写世界葡萄酒文明通史。公众号一般每周一更，未来几年里我将和各位一同领略葡萄酒技艺、科学与人文之美的变迁画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