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会就这么平淡地过完一生。如果能预见未来，我宁愿就这么平淡地过完一生。
森林里从来不缺美丽的生物，美丽的生物当然包括斑斓夺目的蝴蝶们，而斑斓的蝴蝶中有那么一只，是我深深爱着的。她不算最美，真的，在五彩缤纷中她只是一抹淡淡的蓝。这抹蓝淡淡的，却又那么深，深到我的心里，不见底。
我也不确定这算不算爱，毕竟我连她认不认识我都没把握。但，我想，我爱她。我们最深的一次交集，大概就是，她一副跌跌撞撞的样子，低低地，飞过我的身旁。她的淡蓝的翅膀不经意掠过我的脸颊，带过一阵微微的淡蓝的风，那一刻的全部细节都被我用力地刻在了心上，比刻上石碑还要坚硬、长久。她总是那样漫不经心，总是不小心弄伤自己，总是带着淡蓝色的忧愁。我多想钻进她的心，为她驱散全部忧愁。
如果生活的齿轮转动无误，她一定会遇见一只同样优秀的美丽的蝴蝶，然后王子公主就幸福地生活下去。而我，一只平凡无奇的蜗牛，会怀着对她的爱，在爬行与仰望中，过完一生。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了，但命运从来都不安于平静。
今年的雨季来的格外反常，推迟了很多，而来临时又格外地猛烈。森林躁动着不安的气氛，我听到蝴蝶们在商量迁徙的事。分别的一天终于要来了么？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腔都是清冷。我蜷缩进壳里。真希望这样久长地睡下去，晚一些，再晚一些醒来。
在剧烈的摇晃与湿漉漉的冰凉中，我睁开眼。雨凶恶地下着，山洪席卷了整片森林，可爱的家园此刻成了可怕的地狱。在惊慌逃窜的动物中，我极力搜寻她的身影。什么都看不清，暗暗的天色像一张血盆大口，吞噬了一切。我趴在一片树叶上，树叶随波逐流着，我的心也像树叶一样无依无靠了。我喜欢潮湿，但现在我是如此憎恨这雨、这洪——直到一个纤弱的身影跌到我身旁——是她！她的翅膀全被淋湿了，蓝色更黯淡了，失去了从前的色泽。她虚弱地问：我可以待在你的树叶上吗？我忙不迭地点头。像是突然放下心来，她就这么昏过去了。恍惚中觉得，似乎所有的灾难都是为了成全她在我身旁安睡的这一刻！但灾难就是灾难，并不会因为我们相遇就变得美好。慢慢，雨变小了，洪水仍继续向前奔涌，树叶继续向前漂游。
我紧紧护住她，怕她滑落下去，等待她醒来，像园丁殷勤地等待花开。她真像一朵花，一朵被风雨打皱的花。我想起她从前在花丛里翩翩的舞蹈，想起她色泽温润的蓝翅膀。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们也已经漂流进了广阔的大海。
她醒来两天了，除了昏睡前问我的一句可以待在你的树叶上吗与醒来的一句谢谢你，再没有说过话。可能是因为虚弱，也可能不想跟我讲话吧。我只是一只普通、甚至可以说丑陋的蜗牛，笨拙地背着壳，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也不会飞。但在茫茫的大海里，能与她待在同一片树叶上，已经是命运对我的垂怜了。
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虽然陪着她死去我也觉得幸福。又是一个清晨，我已经懒于计算天数了。我注视着她的醒来——连醒来，她都很吃力的样子了，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太阳没露头，柔软的蛋黄般的光却已经早早的撒出来了，给胖乎乎的云镶上了毛绒绒的金边，广阔的海映出更广阔的天，海天之间，是淡蓝的她——这些夜晚，闭上眼，觉得满脑子深深浅浅的蓝，都是她。夜里惊醒，看到她熟睡的样子，会觉得像还在梦里。
我们这样会死吧？她轻声说。我愣住了，然后点点头。她抖了抖翅膀，仍是吃力的样子，说：我们得吃点东西啊。我木木地重复：得吃点东西啊。后来我们好像说了话，又好像没有说。不过，我们心领神会地开始每天吃一点叶子。这样才能活下去呀，这样才能跟她在一起久一些啊！
在深深浅浅的蓝里不知经历了多少梦生梦醒后，载着我们的树叶已经吃得仅剩比我们身体大不了多少了。不幸的是，真的没有食物了；幸运的是，她离我更近了。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睡着时蜷曲的触角，翅膀上细微的丝帛样细致的脉络，还有她望向远方时眼里更浓郁的忧愁。断食又有好几天了，我想，很快，我会连抬头看日出的力气都没有的。
在又一个等待她醒来的清晨，又一轮蛋黄般的太阳即将升起，我又一次注视着海天之间的她。真好，能每天等她醒来真好，像是我们已经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了。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来她继续活着；我的愿望已经实现，死而无憾。那么，为什么不让她吃掉我呢？一只蜗牛，如果爱上了蝴蝶，那么活着的最大意义就是让蝴蝶幸福。现在，让她活下去，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可她拒绝了我。她说，除非我也吃她，她才同意。可能是生气也可能是没有力气，到黄昏她都没有再理我。我心急如焚，可是面对这样一只善良又倔强的蝴蝶，你还能做些什么呢？于是，我们约定好，一起吃，一起活。我小心地咬着她淡蓝的美丽的翅膀，薄薄脆脆的，像苏打饼干；味道是淡淡的甜，回味带着淡蓝的涩。我的壳硬硬的，她吃起来有些费力，蜷着触角，看起来竟有些可爱。就这样，我们一天天啃食着彼此；她的翅膀一天天缺损，它的美丽看起来愈发触目惊心。但是，我们终究继续活了下来。
残破的树叶树叶仿佛载着我们漂游了一个世纪，但过去我默默仰望她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如果过去是路边无味无害的草，那么现在就像一颗甜香的毒果，而我深陷其中不愿自拔。她仍然不怎么与我说话，但我们眼神交汇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多了默契；过去是不愿说，现在是不必说。
我感觉身体起了一些奇怪变化，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隐隐的不安不断袭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残叶被海水浸泡腐蚀得已经支撑不了我们太久。难道终究逃不了一死？又一个等待她醒来的清晨，我突然发现她的翅膀已经完全消失了，更吃惊的是，原来翅膀的地方长出了蜗牛壳！难道是……我费力地去看海水中倒映的自己，虽然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一对蝴蝶的翅膀！
没有太多时间用来震惊，残叶已经顺着叶脉即将散掉了。我一把抱住她，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她醒来，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说了一声谢谢你——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谢谢你——眼神里丝毫没有失去翅膀的难过，只有一种为我拥有翅膀的开心。我爱她。
飞翔的感觉真的很特别，一只会飞的蜗牛，听起来都很厉害啊！我飞的越来越熟练，但身体却越来越感觉沉重。我能看见海岸了，迷人的海岸，我想跟她一起到达的海岸。我对她说，我们到达海岸之后要痛快地大吃一顿，要痛快地大玩一番，那里会有很幸福很幸福的生活。她只是对我微笑：好啊。她一定，知道我是安慰她了。我越飞越低，越飞越慢，她看着我，眼里盛满淡蓝色的忧愁。我给她畅想海岸的美好生活，想逗她开心；谁知，她却突然挣脱了我的怀抱，笔直地掉落下去。我拼命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只看见，她仰头努力给了我最后一个笑容，说：“活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的海岸，我的全部记忆都停留在了她的最后一个笑容上，绝美的笑。
我的耳朵里零星地回响着岸边人们的议论声，“蝴蝶不是飞不过沧海吗？”“什么品种啊？”“真是稀奇！”
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就那么平淡地过完一生，做一只默默爱着蝴蝶的蜗牛，结局会不会更好。
蝴蝶飞不过沧海，但爱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