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村庄、永久的记忆

望着晴朗的天空,发现有一片白云,特别像一个村庄。那个村庄里有我的思绪,我的回忆,我的朋友,和朋友的故事。

一、远来的小姑娘

果出生在一个很大的村庄,两岁多没了娘,和姐姐随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老了,带不了两个孩子,果和姐姐就由农村到了某县城,跟了当官的爹。后来,爹被抽调参加当时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果进了继母家(继母在娘家的镇供销社任售货员,住在娘家。爹在另一县工作)。在继母家,果继续上五年级。寄人篱下的生活使果会察言观色,努力干活。放学后总是赶紧帮姥姥干活,带弟弟妹妹(那时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每到晚上,弟妹缠着果讲故事,果搜肠刮肚,努力地讲,以讨好弟妹,也讨好姥姥和继母。那样的日子,果很知足。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那天果和邻里小姐妹一起看孩子,不慎说出了看到姥姥蒸馒头的笼布上,好像有洗不掉的浅黄色屎印。几天后,爹回来了。爹和继母及姥姥一起很严肃地同果谈话,指责果为什么对别人说姥姥用屎笼布蒸馒头,并给果指了两条路:看孩子或当售货员(果当时是非农业户口,多写几岁可以参加工作)。十几岁的果,后知后觉知道自己的嘴闯了祸,得到的惩罚是不让上学。果怀着难过的心情跑到姐姐那里(姐姐正在地级市上卫校,离继母家有十几里路)。在姐姐的安排下,果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那里有姨的家。果也由非农业户口转为农业户口。

当果进到姨的家时,姨和姨夫极为诧异。果后来才知道,姨夫和姐姐闲聊时,曾说过,“如果你爹和后妈不让果上学,就到我这里来上,我们邻村也有学校”。姨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随便应承的一句话,竟然成了真,这给他们带来了很大懊恼和后悔(尽管姨和姨夫没有孩子),因为果永远不会忘记,最初迈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

当姨和姨夫看到果时,惊呆了!姨夫坐在柜子旁边的椅子上,张口瞪眼,不知所措。姨坐在炕边,一个劲埋怨,“可是你说让她来的,我可没说让她来!可是你说让她来的,我可没说让她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跑了七八里路,从长途汽车站到了向往的家,傻傻地怯怯地站在门口,没有人牵一下她的手,也没有人摸一下她的头。之后很长时间,听别人说,“一个小闺女问路,称同志”。因为在当时的农村,很少听到这样的称谓,果可能在机关待的,只懂这个称谓,被村民笑话了几年。

果留下了,继续上五年级。之后果才知道,当时姐姐答应姨夫,她毕业后供果上学。可姐姐毕业后,只给姨家里寄过两次钱,一次五元,就结婚了。结婚生子的姐姐,再也没有顾及过这个妹妹。那时印象最深的是,姨夫逢人便讲,“姓李的把个孩子扔给我们,什么也不管!姓李的把孩子扔给我们,什么也不管!凭什么把孩子扔给我们?!”

最初村里有六七个上学的孩子,除果之外,全是男孩,后来那些男孩都陆续辍学,在家务农,只有果一个人继续上学。果无论如何都坚持上学,因为她太想上学了。辛亏那时上学花钱很少:课本不花钱,几毛钱的纸,一支钢笔(原有的),一瓶墨水,足够一个学期用的。果有个堂叔对果很好,时任公社副书记,经常去看果,每次给果留两元钱;果有个亲三伯,是渔民,对果好,每年见果两次,每次给果两元钱;同学的母亲给果找了个对象,对象的父母给果寄过几十元钱。这些钱果都如数上交,几年的学习费用绰绰有余。

果知道自己死皮赖脸,待在人家,地位低下,人很卑微,放学后就赶紧打草挖菜、纺线织布,星期天或放假(那时农村学校只有麦假和秋假,即收麦子和收秋作物)就到生产队干活,挣比女劳力偏低的工分(男劳力十分,女劳力八分,果挣七分),以补充自己的饭钱。

在姨的家里,果体会到了歧视、忧伤、无奈和不堪,但也学到了许多生存的本领:站在厚厚的冰上,抓着扁担穗子在深深的井里打水,挑水,早早就接替了姨夫的扁担(这种活在农村大部分家庭都是由男人干);学会了使用长长的镰把、锋利的镰刀删厚厚的草(那是要用很大力气的),积攒起来作过冬的柴禾;学会了农妇的活道,纺线织布、做鞋做袜做衣服。那段经历,虽不堪回首,却也增加了果的阅历,让果学会了隐忍、坚毅和感恩。果感恩四奶奶(姨夫的亲婶子)对果的庇护和厚爱;感恩那个村庄里所有同情关心果的人;更感恩那个少年,一直默默关心、帮助、喜欢和深爱着自己的云哥。

二、云哥

云哥比果大两岁,曾和果一起上学,后辍学务农。上学期间,云哥总是把自己带的咸菜让给果吃,因云哥带的淹白菜帮咸菜里加点煮黄豆,当时那可是最好的咸菜。云哥自己舍不得吃,总是留着给果吃,果推却不下,也就吃一点。果带的咸菜里从没有过煮黄豆。

那时在生产队割麦子,大家分一样多的拢,果割得慢,云哥总是挨着果,隔一段帮果割些,割一段帮果割一些。即使这样,果还是属于落后的几人,否则,果会更尴尬。那时的果,对云哥没有语言,只有感激。

某一天晚上,果正在四奶奶家的炕上纺线(几年里,果一直和四奶奶住),云哥来了,丢给果一封厚厚的信,说是丽给果的(丽是果最好的同学),掉头就走了。果打开信,只看了抬头,就快速追出去,把信还给了云哥,因为那是封求爱信。果没见过这阵势,当时吓坏了,只感到浑身发抖。之后,果就再也没有跟云哥说话。有一次,果在姨家的院子里摘菜(院子没有围墙,是敞开的),远远看见云哥干活回家路过,果却低下了头,一直没再抬头,但直觉告诉果,云哥凝视她很长时间。之后的几年,果和云哥没有直面过,更没有交流过。也许是果过于愚钝,也许是果情窦未开,也许是果被世俗的眼光所包围,所恐吓,总是把自己紧紧包裹。即使这样,后来还是听说了云哥和果的传闻,传闻谈恋爱,还是什么,果概不知晓,也不想知晓。果刚考上高中,就离开了姨家,离开那个小小的村庄。

后来,果回过姨家几次,直想去看云哥,但终究没去。因为云哥有自己幸福的家庭,有贤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有了孙辈。果又何必再去打扰人家,会给人家的家庭带来什么样的涟漪?什么样的后果?果只有把这份厚厚的感激深深地藏在心中。

五十多年过去了,此时此刻的果,对着天空,对着天空中的村庄,对着村庄中的云哥,衷心地道一声:谢谢!谢谢云哥多年来对自己的关心、帮助、喜欢和爱!

迟到的“谢谢”,用笔写出来后,果卸下了厚重的欠缺,心情也随之轻松了许多。

后记

前年八十多岁的妈(果习惯这样称呼继母),不慎摔倒,摔成了粉碎性骨折,卧床不起。果和老伴儿子自驾车回山东滨州市大妹家看妈。大妹告诉果,妈听说果要回去看她,激动得一夜没睡好。果给妈带了北京稻香村糕点、全聚德烤鸭等特产,妈边吃边流眼泪,那是老太太激动的眼泪。当果单独陪妈时,妈紧紧抓住果的双手,一个劲地说“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果安慰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果都忘了,妈也忘了吧。妈也不容易,摊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一个人拉扯大了好几个孩子”。那次,果陪妈坐了半天,当天下午返回了北京,因为儿子要上班,果要看孙女。临走,果给妈留了一千元钱,略表心意。后来,妈去了烟台小妹家,果本想去看妈,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年,妈因急性心梗,病逝于烟台。兄弟姐妹都回老家予以安葬,果因故没能去成,给家人转去两千元钱,以表对妈安葬之意。

妈走了,走时八十四岁。滨州之别,是果和妈最后一次见面。果不恨妈,因为相处时间很短,妈没有虐待果。设身处地想想,如果果当后妈,能和亲生的一碗水端平吗?未必!谁的人生都有苦水,实际果的后妈也很不容易。

亲娘后妈,终究和这个不负责任的爹葬在了一个墓穴,归入了李家祖坟。但冥冥之中他们的日子会过得好吗?愿上苍保佑,保佑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能承担起责任,照顾好他的两任妻子!保佑亲娘后妈不再受到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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