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两个柜子,一个摆满书,一个堆满酒。
倘若无雨无风,日暮时分的阳光便犹如穿行水中的灵巧锦蛇,转了弯加了速,绕过空气中的浮尘后轻巧铺陈于柜子之中,彼时书与酒宛如渺渺江湖之中的剑与愁。想必父亲年轻时定有过传奇且铭心的经历罢,不然这草草几样事物怎会描摹出一番张力十足的光景。
父亲本不胜酒力,起手一杯啤酒入喉便会红了眼睛,皱了眉头;众人酒兴正酣兴致渐浓之时,父亲会大吼一声“不胜酒力”,然后便昏睡在有关江湖刀光剑影的梦中。
小城的路,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坑洼,白色路灯发出的光探不得坑洼的深浅与方圆。灯影中飞扬的蚊虫给这坑洼涂上了一层朦胧,父亲红着双眼,呼着酒气,蹬着那辆黑色的“大二八”在黑夜中穿行。车轮压过一个又一个坑洼,车座在忽明忽暗的巷弄中发出吱嘎的声响,似是日暮分时奔向天际的一匹快马的恣意嘶鸣。夜风吹起父亲中山装的衣襟呼啦作响,声音绵延万里而不绝,一壶老酒,快意恩仇。
父亲那夜红着眼飞驰到了外婆家。“大二八”越过院门口的矮矮青葱、如风般驶进小院儿之时,我正在炕头笨拙的与外公练习着倒立。
恰逢那夜停电,桌上燃着一支蜡烛,一切都是梦想中江湖的复刻。
驶出外婆家时,父亲的双眼变得微红。我坐在后座揽着父亲的身体,任中山装上的烟气酒气肆意飘散入髓入肺,竟没有过多的的不安与厌烦。父亲叹了一口气,来时的“一壶老酒,快意恩仇”仿佛瞬间化作了“一壶老酒,一丝多愁”。
我问父亲怎么了。父亲忽的放慢了车速,时间开始变得黏滞起来。
不知是叹给自己的独白还是于我问题的答案,不胜酒力的父亲在浓浓的夜色中只是淡淡的说了四个字:
“不胜酒力。”
说罢一个加速,宝剑出鞘“嗖”得飞出了两万五千里。
我抱紧父亲,生怕在这幻变的江湖中身首异处。
父亲有两个柜子,一个摆满书,一个布满灰。
许是那场醉酒与停电,成全了父亲和外公的一场秉烛长谈。父亲的江湖中从此剑影无数,却不见老酒多愁。烟倒没有丢,亦如侠客立于崖上抛酒入海后,转至崖边抚琴而奏。一曲便是一段光阴,指尖的缕缕青丝随岁月幻变成鬓间的青丝缕缕,鲜有听见父亲再说起那句年少轻狂的词句:“不胜酒力”。
忽一日可口可乐传进小城。父亲在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向我和母亲推介了那罐通体红彤、清凉爽口的中华牙膏味儿饮料。母亲饮罢皱了眉头,觉着其味道还不如中华牙膏来的正宗,而我则品出了诡异的鞋油风味。父亲略显失望,又灌了一大口,仿佛失去了近在咫尺的酒友,惆怅中却也带着细小的满足。阴雨绵绵的黄昏很快过去,潮湿的空气中几乎没有漂浮的灰尘,刺破云层的余晖无需拐弯抹角便可径直射向父亲的两个柜子,霎时世界开始熠熠生辉。
十八岁时,我已骑着单车在这个小城飞驰。儿时的巷弄早已变成错落的楼宇,那白色的路灯似是间歇的短路亦或加装了声控,逃到哪里都寻不到一片静谧的黑暗,坑洼的路面被压了水泥、涂了沥青,平坦又平坦,不胜酒力的醉汉走在上面已体会不到那江湖的情仇与旋转。
父亲的“大二八”被时光的洪水冲得不知所踪,换言之即使其在也无法接纳父亲那日益凸显的肚腩和渐渐脱落的头发。
而我也有了一辆变速自行车,可悲的是它总在我奋力加速、宝剑出鞘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初秋,八九月份的光景。
入夜,窗棂外秋雨渐浓。
那日是父亲的生日,母亲做了六个菜作为庆祝。油锅的滋滋声与窗外的秋雨的沙沙声自然而然的混合,宛如天然的交响。父亲打着赤膊,站在桌旁整理着三个人的碗筷。
落座,我举杯,胆怯却真心的祝福了父亲生日快乐。父亲双目通红,双手隔着睡裤欣喜的拍打着大腿,类似一种召唤“大二八”的古老而神秘的仪式。母亲侧目微笑,犹如青涩少女般看着父亲那返璞归真的动作。我手足无措,不知是哪些只言片语点燃了引爆他们岁月的导火索。
一声炸雷,停了电。
世界唯余窗外秋雨的淅沥,父亲从烟盒旁拿起火机,顺手点燃了桌上的生日蜡烛,和口中的香烟。
父亲朝我敲了敲烟盒,我惊恐至极。
烛光中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脑海中却意外的浮现出微醺的父亲与倒立的外公的那场秉烛夜谈。
一时无语。
蜡烛燃尽,餐厅里响起了两声清脆。父亲递给我一个铝罐,我微微一品,微苦,是酒,不是鞋油。未及惊诧,我听到了父亲畅饮的响动,那泡沫与喉咙摩擦的声音煞为动人,儿时幻想中的刀剑江湖、思愁苦酒犹如夏日池底的褪色图腾——纵池水再深,只要阳光灿烂,那不羁的往昔终有一日会畅快浮现。
黑暗中我听到父亲又是咕咚一口,瓶中的泡沫沙沙作响。
“不胜酒力!”父亲大吼。
久违了!
窗外雨势渐微,我心大雨滂沱。
我举起铝罐一饮而尽,那延绵不绝的苦涩却给人一种莫名的解脱,好想学着父亲的腔调大吼一声“不胜酒力”,转念想到自己那拙劣的演技反而会对这气氛的烘托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便只得悻悻作罢。
啪,啪。
父亲敲了敲烟盒。
我顺势拿出一支,点燃,大咳不止。
啪,啪。
父亲又打开了两罐。我觉着我的双眼已经通红,但除了饮酒却别无解脱之法。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厚重而有力,我感受到了他的摇晃,也察觉到了他通红的眼睛。
“小孙,顶天立地。”
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点头,与其撞罐,深闷一口。
父亲大笑,抱了抱我。迷醉中我隐约察觉我已好多年没有和他相拥,他的肩膀也早已没有我儿时那般宽阔。
“小孙,顶天,立地!”
父亲说。
“一定!”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父亲没有说话,径直灌下罐中的所有,一拍桌子,大吼一声:
“不胜酒力!”
说罢,摇晃着拂袖而去。
而我趴在餐桌上,轰然睡去。
想必父亲年轻时定有过传奇且铭心的经历罢,不然这一句草草的“不胜酒力”,怎会充斥着一番刻骨铭心的气力。
秋雨不知何时停歇了,醒来时天已放晴,天微凉,窗子上贴了一层薄薄的水蒸气。
桌子上放着四个易拉罐,两白两红。
红的是根本不可乐的可乐,白的是一点儿脾气没有的啤酒。
我蹒跚着走进父亲的卧室,父亲在温柔的假寐。
“老孙!再来喝一口!”我大吼。
“不”,父亲的眼睛似乎有些红,
“老子不胜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