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里有次高中下晚自习,校门口人群熙熙攘攘,摊贩和路灯的光芒把不大的区域照得明亮热切,我心里有种不知哪来的雀跃感,猝地一下张开手臂,扑到路旁等待的妈妈怀里,妈妈抱住了我,后来的路上一辆横冲直撞的摩托车险险地刮蹭着我们离开。时至今日,我不再会发起这样的动作,也不耐烦再回她的消息。
一
小时候的我是她的跟屁虫,她下班之后接我一起去菜市场买菜,穿过大堂的粮油调料店,绕到后面的蔬菜铺子,跟菜贩子讨价还价。“前几天在你这里买才几毛钱”,“别的店才卖几毛钱”,手上不停翻拣好的坏的,再掐去根部,甩甩水。菜贩子抱怨,“哪有你这样拣菜的,剩下的谁买”,她毫不退让,“你这个菜也不新鲜,老都老了,我就拣点能吃的”,上了称,她的一双利眼盯着称尾有没有翘,称上的数字对不对,绝不允许小贩从她这里占到一分便宜。我无聊地在一旁等待,小手抓着她的裙子。菜市场总是很臭的,混合了鸡鸭鱼腥味,菜市场的地面总是污水横流的,我要看着地上不要一脚踏进臭水里。
妈妈对爸爸的狐朋狗友不痛快,叫我打电话跟爸爸说她不在家,妈妈对爸爸喝酒不痛快,叫我打电话跟爸爸说不要回来了,我没打这个电话,她就恨恨地骂,骂爸爸不讲卫生、喝酒之后猪一样的、不照顾家里,说某次某次她就在那里看着他撒酒疯,某次某次他花了某一笔钱不跟她说还想一直瞒着她,某次某次回老家一个让她恶心的举动。她气愤地骂,做老师的声音激动又沙哑,上半身端正的坐姿,下巴昂起来,眼神透着愤怒的光,嘴角长久的下垂。
二
小时候有个男性美术老师想抱我回家,这个人是妈妈的同事,他巧舌如簧、喋喋不休,妈妈也像机关枪一样不停地拒绝,来回拉扯的话说了一轮又一轮,躲避着那个人伸来的手,我感觉到妈妈的双臂紧紧地把我压向她的胸前。我在她的怀里,我是她的珍宝。只是,我也是小孩子手中攥的小鸟,死不了、养不活。
早餐赶时间时,我妈总是给我买青菜蘑菇馅的包子,还有总是会出现在桌上的白水煮鸡蛋,前一个我吃恶心了还继续吃,后一个我怎么都不吃甚至会被塞进嘴巴里,发火也没用。从小到大我妈对我的吃食做了很多的限制,不能吃路边摊,不能吃方便面,不能吃油炸、烧烤,不能吃糖,不能吃冰的,不能吃辣的,不能吃味道重的,不能浪费饭,必须吃水果,必须吃肉,滋补食物味道不好也要吃,到了季节也要吃,少吃零食,添加剂太多,超市里的零食只能买豆干。别人为我买了清单以外的食物或我自己买了违禁食品,就会被她反复念叨就只顾着讨孩子喜欢,一时贪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就只有她做这个坏人,还会把食物收起来、抢过去或扔出去。我在她面前没办法正常吃饭,当吃东西受到影响时,我的进食系统就会停止运行。我发育期要买内衣,我妈找了一家裁缝店,结果缝了几个像无袖棉布短马甲的背心出来,我气得发笑,她还犟嘴这不也可以穿嘛,后来又说跟裁缝吵过架了,我不想理她,反正按她的歪理买衣服便宜就行,她的刘海也是在闺蜜家剪的,没有一次剪得好看。我备考高考、研究生考试死去活来,她不能帮我解决问题,我想要留学、交换,她告诉我欧洲项目经济上负担都挺重。
她打电话来说以后退休了再来我的城市找工作,我很不耐烦地让她退休就去玩,她让我五一回家,我不回家。我想起一次放学回家,看到她和同事走在前方,我走在后方,现在回想起来时,我会想转身离开,她过她的日子,做老师也好,婚姻生活也好,上班娱乐也好,我过我的日子,每天学习、奋斗,为自己的生活奔波,各过各的。
三
有一个靠自己的双手活得很好的人,她出生在农村,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弟弟学习稀松,初中辍学,她努力读书,可惜考中专失败,她妈妈想让她别读了,帮家里干活,再不济可以嫁人,老师惋惜她,来家里家访劝说,终于争取到白天干活晚上复习的妥协。第二年,她考上了,带着打石子卖钱落下的两个小腿腿面的疤痕,她去上了师专。师专里她也是聪明的那个,学的是数学学科教学,毕业后因为学校缺语文老师,所以转教语文。不久,她的孩子呱呱落地,是个女儿,丈夫在外县工作,她骑着两轮自行车带女儿,逐渐地,她成为了雷厉风行的教师和班主任,她教的班成绩好,她能搞定刺头的学生和家长,大家尊敬地叫她“朱老师”,收入还可以覆盖家用,只是要时常跟丈夫争吵多余的钱被他贴补到哪里去了。女儿初中后,丈夫回家多一些,好在丈夫和她都是肯吃苦努力的人,生活也过得还算如意,她在执业前有一个好嗓子,可惜讲课多了声音也沙哑了,她很喜欢唱歌,唱那个年代的歌,她也喜欢跳舞,跟着单位组织的跳,各个节日、活动也总选中她,她的脸庞是靓丽的。她很大胆,第一次骑马就选了一匹高头大马,她骑着马在大圈里奔跑,下马来眼睛还是晶晶亮的。她气恼不公平,诉说着自己带的班明明是成绩最好的,但是钱和荣誉却给了别人,眼泪就扑簌扑簌地落下。她正面刚领导,领导想抢她的职称,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申请机会,写教材、做课题负责人,一点一点摸索做法,手下的年轻孩子都不如她,学校卡着证书,工作人员帮她处理程序,她说姑娘人真好。日子有顺心事,也有烦心事,但她咬着牙就过去了,她说再苦总苦不过小时候。这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生活也给了她想要的回报。
我很生气我们的母女缘分,让我感觉到些许的温暖,又感觉到巨大的牺牲和不够,在一次次的波折反复里,我失去了靠近的心情。我发现我对她没有那么地无情,只是不够拥抱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