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开花了!”小青蹦蹦跳跳地对我喊着,我一溜儿跑过去,真的,那些花儿很小,成串成串粉白粉白地,甚是可爱。我满心欢喜地叫“真得呀!说好了我要吃第一颗,咱俩拉过勾!”小青仰着粉白的脸,用小手卷着小辫儿,笑嘻嘻地说“晓得啦”。
一旦开花,我们就迫不及待地等着结果。小青的娘是不允许小孩子们偷吃的,她会恶狠狠地说“再偷我撕烂你们狗崽子的嘴”,我们都怕她,小青更是如此,我的记忆里,她的眼睛总是像红肿的桃子,而她爹只站在一边逗他的儿子朋朋,几乎不说什么话。
有一天,我去叫小青帮我洗菜,走到墙跟便听到小青娘粗哑的喊叫声“我嫁了你这个不成器的,我心里亏得狠!你看看人家都去外面干,守个几亩地没好日子过!你咋就不像个男人,你到底走不走!”我吓得没敢进去,一到家我便一股脑儿全讲给娘听,娘一直皱着的眉头更紧锁了,叹口气,说到“你爹也没个信儿,难啊!”晚上小青就跟我讲,她爹要外出挣钱,得好长时间。她一直哭,两只小手不停地抹着脸,我低下头用脚使劲地踢石子,我晓得小青跟她爹近,可我不也一样吗?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远挣钱呢?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樱桃树开得一片灿烂,她爹在她娘的唠叨声中背起背包走了,小青和我站在村子东边那棵老树古井边,直看到他背影消失,我们都哭了,我当初和娘也是这样送走爹的,而我爹已经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我天天去小青家看樱桃有没有长果子,有天中午,村子里静极了,连狗都好像约着一起睡着了,我和小青拉着手,坐在后山的山坡上,远远看见一个身影,晃晃悠悠地过来了,打眼一看,是老扁!挑着他的剃头担子,慢悠悠地朝村子走来,我扯着小青的手,狂奔回家!我娘说,这是个怪人,要离他远点。
晚上我晃到了老树古井边,趴下去喝了几口水,耳边都是关于老扁回来的事儿:这个老扁是村里唯一一个光棍儿,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剃头手艺,就挑个担子四处剃头,有一年,担子后面跟着一个女人,长得清爽,爱笑,一笑就脸红,再后来,这个女人住了一个夏天又走了,老扁还是老扁,村子里的人都说,那个女人是骗子,把老扁祖传的宝贝骗走了,把老扁的心也骗走了。我懵懵懂懂地听到他们说老扁,正在犯迷糊,耳边响起小青娘的叫喊声“小青!回来吃饭!”她娘一直喊,从后山喊到老井,我心里一惊,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小青在老扁家!我偷偷跑去老扁的院子,亮着灯,老扁在低头教小青写毛笔字,我第一次踏进老扁的房子,把我娘的叮嘱全抛在脑后,老扁的屋子里,有好多好多的书!小青抬头看见我,笑了,她笑起来真好看,老扁的头发都白了,我望着他,特别想问,这都是啥书,一张嘴却变成小青,你娘叫你吃饭。
小青从来不提老扁,我渐渐忘了这件事儿,一心想吃樱桃,不曾想,一场暴风雨过后,樱桃花零落在地上,好不凄惨,满地的花儿,我们抱头大哭一场,也许只能等到明年再吃樱桃,也许还会有樱桃吃,我们就这样安慰自己。我抹着泪忽然看见小青的爹,我推推她,她一惊,连忙跑过去,我扭头慢慢往回走,一个人又去山岗上哭了好久好久,我爹咋不回来呢?我确信站在那儿能看得好远,因为我娘常站在那儿。
等我娘把我叫回家,我就听见小青家里的吵架声混着朋朋的哭喊声,许多人都去了又回来,我看见她娘坐在地上一把鼻涕 一把泪,只说自己命苦,小青爹在众人的目光下低着头,瘦削的脸惨白得吓人。第二天,小青娘带着朋朋回了娘家。我偷偷去了她家,只见她家里很乱,她爹坐那里使劲抽烟,满屋子烟气,小青在她奶奶家,我很害怕看到这一幕,总觉得不对劲。我娘在我回到家时,又去了山岗,塘前燕子爹回来,捎信说我爹一切都好,等老板结账了就回家。
黄昏的时候,小青慌慌张张地来找我娘,说她爹从里面拴了门,她喊不开。我娘跑着过去,拍门还是没有动静,小青大声地哭,我娘转身去找人帮忙,我跟小青说,莫哭了,把门槛抽了,不就进去了,她恍然大悟,我们总是抽了门槛,从里面爬出来偷跑出去玩儿,她却又摇头,我嫌她磨叽就麻利地趴下,把门槛抽了,爬进去,一抬头,她爹悬在大梁上……我呆呆地趴在那里,连喊叫都没有,外面好多人都来了,我娘抱起来我就往回跑,我回头看那个灯火通明的院子,在夜幕里异常刺眼,像着火一样。
后来小青娘在她爹的丧事儿上哭天抢地,来来回回几句话:“你咋就当真了呢,我是穷怕了,你走了可咋办……”小青戴着厚厚的白色的孝帽,粉白的脸有些铁青了,我想拉她的手,她木木的看着我,朋朋穿梭在人群中,他看起来挺喜欢热闹。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眼前都是她爹瘦削的背影,总是分神儿,我娘听信奶奶的说道,给我找了一个大仙儿,在我头上摸了摸,说,没事儿,这小女子命硬,心冷,不怕。其实,我娘根本不知道,我只是想,我爹不要回来最好。
那一年,我没能吃上小青家的樱桃,她娘带着她和朋朋回了她姥姥家,走的时候,她送我一盒糖纸,她还对我说,啥时候她都是我姐,这一次,我们两个都没有哭。没有小青,我在村子里四处晃荡,爬上后园柿子树,一坐就是好久。有一天,三叔家的九么姐路过,也爬上来,她圆圆的脸,眼睛特别大,无限神秘地告诉我,知道牛郎织女不?我自然什么都不晓得,她得意万分,结结巴巴地给我讲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于是,我仰头看天,觉得天也没有那么简单。村子里特别安静,我偶尔会碰到老扁,好几次他都想给我说话,我迅速跑掉,虽然我很好奇小青怎么和他熟的,我还是害怕我娘的拳头。但是我却渐渐喜欢跟着我娘了,不再自个儿乱跑,我娘锄地,我拔草,我娘挽毛线,我撑着。有一天,我正在底塘摆床单,怎么摆都摆不干净,好几次差点把我也拽进塘里,我气哭了,抹着泪气恼我娘,凭什么女孩子就非得学干家务活儿!正气着,燕子奔过来告诉我,我爹回来了。我撒下床单,往路口跑去,远远瞧见我爹挑个担子,我转身跑回我家,大声喊着我娘,又跑回去接我爹,看清楚了,我爹真回来了,担子里是两样东西,西瓜和一个大大的录音机。
我们家很快飘出来悦耳动听的歌声,有一曲特别奇怪,一个男人怒吼,你何时跟我走,哦噢噢噢,我一无所有,我娘说我爹,你弄个这干啥,咋都唱这歌了?然后我爹就给我娘讲好多好多,我懒得听,就接着去后山坡,躺着看天。
那一年,我不仅没有吃上小青家的樱桃,而且我娘也离开了我,她跟着我爹去闯南方了,我很快被寄居在舅舅家,去镇上上学,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小青,她妈带着她再嫁,嫁的人,就是老扁。我再也没有见过九么姐,她在18岁那年死于白血病……
如今,樱桃树又开花了,听说小青早已嫁做人妻,有一双儿女,过得有些艰辛。她有一天从我妈那里要了我的电话,我正在图书馆里看书,她的声音穿过岁月,一开口,小青说欠我第一颗樱桃,不晓得我还记得不记得,我没说话,就哭了。我们说了好多,最后,鬼差神使地,我问了一句,那天我去找你,你怎么在老扁家?她沉默好久,终于说,老扁才是我亲爹,我娘原本打算嫁给他的……
我想,这又是另外一个再平淡不过的故事了,关于老扁和小青娘。我们都再没有回去过,那颗樱桃树,还会不会开花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