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母离异之后仿佛果子也落了地，早熟使我陷入困境。一些虚无的问题从枯萎的枝干中长出，我开始问自己一些俗不可耐的问题，比如自由是什么，爱是什么，人是什么，死又是什么。

为此翻阅不少书和电影，希望从中得到解答。

我记得那年，周星驰是方块小电视的常客，我们天天瘫在沙发上，听大话西游那句经典台词「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电影播到最后，夕阳武士和朱茵扮演的女孩在城门深情相吻，音乐响起「苦海啊，翻起爱浪啊」。

所以在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的母亲义正言辞对我说，爱要凭运气，运气不好的人就会产生糟糕的婚姻，所以需要分开。我好像明白大话西游的结局。

我父母当初在一起是因为小镇太小，他们还没来得及和更多人相见。

而他们分开，是一种必然。

2

爱不可能不求回报。

我的母亲用她的生命经验得出这样的结论，她说，不会有人真的爱你。

接着我试探着问她，那你对我的爱呢？

她说，我是爱你的，但亲情也掺杂了许多世俗的东西。

我这才知道，这个没能被生活压垮的女人，在她积极的表象下，藏着一颗欲裂的心。她不再信任所谓的感情，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3

1992年，我的母亲进小镇的印刷厂做打字员。毕业于技校，学修机电车，最后以专业第三的成绩分配到厂里的她，是厂里最年轻的办公室文员。二十岁的她，一定以为那份工作是自己永远的铁饭碗。

她穿着蓝色半裙，衬衫扎进裙子里，辫子很长，刘海卷曲，看上去娴熟温婉。厂子里的小伙子争先强后请她吃饭，我父亲性子烈，本是十分骄傲的人，却意外死皮赖脸，整日下班骑着机车跟在母亲身后，也不说话。

后来他走路跟在她身后。

她买一点什么，他就抢过去提着。

她因为阳光太烈皱一皱眉，他就帮她撑伞。

慢慢地，父亲带上几个朋友，借着野炊的名义约上母亲。一个春天，男男女女提着食物去野炊仿佛总要发生点什么。他们围坐在河边，点起篝火，一个小伙子挽起裤腿，踩进河水中摸鱼，一个女生有意调侃他和她，他看了她一眼，他身材高大，眉目俊朗，她想必早将他放在心上。

野炊的枯柴一点就燃。我父亲和母亲也是如此。

4

他们成为彼此的试爱对象，于是步入婚姻开始实验。厂里分给他们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因为年轻，也因为贫穷，家里不曾添置物品，两人似乎守着一张床就可以过一辈子。

印刷厂空气不好，她脸上过敏，他会用一个月的工资跑到大城市，为她买来护肤品。他宠她，宠到天上去。他们婚后第一年有了我，但很快，我被外婆和奶奶接去轮流照看，他们有所预谋，似乎我才是第三者。

几年后，工作稳定下来，二十四出头的父亲拉着母亲挤绿皮火车上北京，为了给她挑一件好看的裙子和一套贵重的首饰，明明都为人父母，却担心她过马路不注意安全，非要牵着手，一刻都不敢松。他说，你是个路痴，一个人出门，太容易丢了。

就这样，一家三口度过贫穷而快乐的五年。期间母亲每周买一次鱼，她说，肚皮的肉他非要留给你吃，以前没生你的时候，你爸爸都是给我吃的。母亲偶尔的吃味，显得幼稚而甜蜜。

5

我六岁那年，也就是1999年。98大洪水刚刚散去，全镇公企买断，父母双双下岗，在下岗的大潮中我的父母是其中一颗灰尘，他们被扫落在地面上，无法扬起，对着社会变革无能为力，也不知所措。

终于，父亲叫我到客厅，认真地对我和母亲说，要出去闯荡。

那是我记忆中，父亲最像父亲的一次。这个做财务的男人，彼时正因欠债而苦恼，趁下岗，他决定去海南谋生。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没有回过家。

一开始，他们一天打一次电话。后来为了节省电话费，就变为一周一次。

讨债的人上门，母亲让我躲进房间，“不要开门，锁上”，然后独自与他的债主周旋。有一回在，我躲在门后听见母亲对那个人说：我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还有一次，我听见她说，早就不是两口子了，你直接去找他吧。

6

父亲在外的三年，家里的灯坏了不下五次。母亲从抽屉里拿出蜡烛点燃，后来，蜡烛也点完了。没有可点的蜡烛，她拉我的手去买灯泡，自己站在桌子上，换好。

她逐渐变得勇敢，市侩，在菜市场和人讨价还价的台词说得很溜，她开始为我的学费看人眼色，也会在我被欺负时破口大骂。她从女孩变为一个妇人。

她独自拉扯我长大，走偏了要拉回来，迷路了要领回家。曾有一回我因为零用太少，有些小偷小摸的举动。

那时候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彩色的蜡笔，漫画书，超市中印了花的本子。所以我趁着母亲睡着从放零钱的抽屉里拿出一两块，一天一天累计，凑在一起办了一张租书证。这样的举动变本加厉，那是在我第一次偷零钱换来彩笔之后。
被她察觉了。

她让我跪在地上，又去阳台拿撑衣杆，走过来狠狠打我的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打了两下，又扔掉了撑衣杆。那是我第一次被母亲打，我低头为自己小小的虚荣和贪婪，也为给她的自尊造成伤害而哭泣。

她抱着我大哭。在凌晨，我们对彼此反复说，对不起。她说，对不起，没能让你有更好的生活，但是我会很努力，我们可以卖了房子，供你做喜欢的事情。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凌迟。

7

千禧年，中国申奥成功，跨入新世纪。母亲喜欢的诗人昌耀去世，家里阳台上养了好几年的茶花死了，我又翻了几遍红楼梦，新世纪来临，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跨年的天气很冷，母亲带着我去院子里放烟火，然后她回家拿座机给父亲电话，没有人接。大概是在工作吧。

也是那天，母亲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商量一下，要不要卖掉房子。”

我说：“卖掉，我想要一台电脑。我们搬去外婆家，离学校近。”

缺少父亲的三角形被打破，我成为家庭重要的一员，她给予我成年人同等的尊重。如我所说，卖了房子，住进外婆家，买了一台电脑，母亲教我认五笔，教我用办公软件，也教我怎么清洗主机里的灰尘。

8

父亲回来的时候是2002年。正是这样的一副景象，烈阳，我帮母亲端脚盆，准备去天台上晒衣服。他挣钱计划失败，回来时依然满身灰尘，他的生意亏本，他们买断的钱早就没有了。他的脾气坏了许多。

他见人就发烟，背不再挺直。他会责备我，说我目中无人，说我见人不嘴甜，也说我不跟他亲近。他的归来打破了我的快乐。

那个烧菜给她吃，帮她挑鱼刺的男人，胖了一些，他把肚子里的火气喷在一些小事上。两人似乎对换角色，过去是他宠她，现在是她伺候他。

风水轮流转，世事与爱，都很莫测。

9

我的父亲打小倔强，他赚钱是为了给我们更好的生活。一个男人欠着债，留妻女在故乡，当然得闯出点明堂来，更何况养家并不如想象中简单。我至今都不知道父亲在外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吃了很多苦，既是大丈夫，想必也折了不少腰。谋生本就是难事。

回家后的父亲，常听闻闲言碎语，有说他不行的，也有说他没用的。反而是母亲，下岗后找到新的工作，养了我这些年。

他抽烟，喝酒，开始嚷着自己一定能赚到钱，他自我安慰着，好像就能给自己的颜面包上金光。所以他向母亲借钱开店，在老家，两个月钱就打了水漂，受打击的父亲一阕不振，在家霸占了我的电脑，整日玩扫雷。

母亲说了他几句，他们就会吵起来。

像是宿敌。

10

哪个家庭不曾有平淡生活下的隐痛？我一度认为他们会恩爱一生，但谁知中途坑洼太深，不小心就沾了泥。人一旦厌倦就想离开。关系的无常比想象中更可怕。

父母离异时，我十三岁。

他们坐在我面前，把问题抛给我，好，还是不好。

我说好。接着我在内心问自己，你是否觉得爱依然存在，哪怕它是个瞬息万变的鬼东西，我听见一阵铃铛声，见一个女孩狠狠点头说，当然在，我信。

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的母亲对我说爱要凭运气。我脑海里徘徊大话西游片尾曲，那句「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我心疼母亲，也心疼父亲。他们曾爱彼此胜过生命，却未能坚持到最后。

也许有一天，我的意中人会乘着七彩祥云找我。

我想，但也许，那个人永远也不会来。

（完）

作者：许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