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昨天(四)
早晨起来,一时兴起,调出了经典的二战题材喜剧片《虎口脱险》,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笑的乐不可支,看过几十遍了,哪怕台词都能背下来,此刻依然有三十多年前在鼓楼的曙光电影院第一次看片子时的欢乐和惊喜。
人类有过滤苦难记忆的基因么?
这部1966年出品的电影面世时,二战已经结束21年了。也许正是因为有了时间的距离,人们才可以接受以轻松调侃的心态和角度描写那场几千万人死伤的世界大战。
如同四五十年后,我能沉静如水的坐在桌前回忆多灾绝望的童年,而并不觉得窒息和痛苦。
瑾昨天跟帖留言告诉我,她们家当年雕花门窗的房子是马地主家的,医院的小楼和院子也是马地主家的,没收充公后作了公社医院。
到底比我大两岁!我那时也就六七岁吧,很多事懵懂。
上篇结尾说到的暑假出的事和地主有关,那今天就说地主吧
第四章 地主们
(一)锅腔诞生记
那时候,在乡下根本没见过煤气,烧蜂窝煤都是奢侈的,因为煤炭凭票供应,一切凭票供应的物资都是匮乏不能满足的。家里有一个大夹子,爸妈把各种票证仔细夹好放在抽屉里,锁起来。
每当我哼哼唧唧跟我妈说想要一件新衣服时,我妈就说没布票了。想吃肉时,我妈说没肉票了,想吃糖时,我妈又说没糖票了。。。
大人们在一起聊天,大多是抱怨自己的孩子长得太快,衣服很快就短了小了而布票完全不够用,或者孩子太能吃,肉不够他们塞牙缝,而不是像现在的父母一般都在交流补习班这么高大上的信息。
虽然很少被满足,我对这一切倒是安之若素,毕竟从我出生记事开始,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所有资源都是凭票供应。我对这一切毫无怨言,如同我对阳光,空气和水可以无限使用而从不感激。
在乡下,即使买计划煤也不是成品蜂窝煤,而是散装煤炭。从街上的供销社背碳回家,要加水和上黄泥,再用铸铁模具打成蜂窝煤,放在阳光下晒到干透,再小心的搬回家摞在煤炉旁。
有两次夏天的时候遇到雷阵雨,我和外婆赶紧用家里的塑料布,黄布雨伞和雨衣盖在还没晒干的蜂窝煤上,我们在雨里死死的压着被风吹起的雨衣边角,并不介意自己被雨淋。
煤炭,如此金贵。
所以后来,刘老师家最先在门口靠近菜地的地方用砖头和泥砌了简易锅灶,当地人叫“锅腔”。
别小看锅腔,看着简单,燃烧率大不同。
刘老师是个人才,他是数学老师,数学教的特别好,怎么好呢?我经常听我妈妈的学生们说,刘老师讲数学一听就懂,有的老师上课越听越不懂。
刘老师的最大爱好是打家具,成天到处转只要看见好点的木头就拿回家。他经常在家门口支一个长板凳,在上面刨木板,刨几下拿起来眯着一只眼吊线,很专业的样子。
老师们三三两两的围观,七嘴八舌的拿他开玩笑,孙老师说他是朱由校投胎,后来他就有了外号刘天启。
在家家都家徒四壁的年代,他们家却塞满了柜子板凳架子,连学校的杨木匠都直说厉害,自己做不这么好。
刘老师家的锅腔很好用,火大烟少省煤。各家纷纷在刘老师的指导下复制他的设计。
只有同样教数学的吴老师按兵不动,冷言冷语嘲笑大家没脑子就会跟风。吴老师心里对刘老师很不服气,他是南京师范学院的数学系本科生,而刘老师是专科生,可是刘老师却更受学生们欢迎。吴老师对刘老师上课好又会做家具出尽风头很不服气,但是又一直无法超越, 憋着股劲。
于是,大家起哄让吴老师露一手镇住刘老师。吴老师说自己要么不做,要做就秒杀这种土鳖款。
批评家总是好当的,但是一旦面对“你行你来”就有点难办了,这下,吴老师自己把自己架上去了。
每天各家烧锅腔做饭时,吴老师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因为一出来,就被大人孩子追问:“洋气锅腔呢?”
十七八的半大小子们很不给面子的挤兑起哄:“噢!没本事喽!“吴老师脸涨的通红。
我也跳脚跟着喊:“没本事喽!”
吴老师冲我大喝一声:“没教养的东西!“
我妈在门口洗衣服,听到吴老师的呵斥很不高兴,出来护短:“弄不出锅腔就弄不出来,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拿孩子出气算什么本事?“
吴老师天天被追问,如同被追杀一般无处躲藏,亚历山大。
有一天,大家忽然发现他弄来一桶水泥堆了一堆半截旧红砖,不声不响在施工了,众人纷纷过来看地上图纸:“哟!确实与众不同啊!”
刘老师的版本是单灶头的,但吴老师的这个是双灶头的!可以并排放两个锅呢!
吴老师边摆弄砖头边很有几分得意的说:“一个灶头,煮饭炒菜不能同时进行,时间管理太差,而且热能也不能有效互补,“又顺便打击了一下刘老师:“野地生火的要饭花子才一个灶头”。
大家都偷看隔壁坐在门口树荫下的刘老师。刘老师充耳不闻,面带微笑,右手一下两下地拍打着捋起裤管的小腿,并不回应。
吴老师用红砖左摆右放的,好像有点不自信,大家就一起上前看他的图纸,男孩子们又添乱大叫“反了反了,方向反了!”
刘老师站起身踱过来,在一旁看了几分钟,一言不发的走了。
三天后,吴老师的豪华版锅腔终于落成。他很得意的退后几步欣赏自己的杰作。大家纷纷祝贺围观。
魏老师对邻居们说:“学校最大规模节能工程竣工,应该剪个彩,谁家贡献个红绸子?”
暑假没回南京的小陈老师说:“怎么着都应该见识一下吴大师设计的热效能,暖灶顺便聚个餐吧。”
吴老师推辞说:“我还没来得及捡树枝,没柴火。改天,改天再试。”
大孩子们纷纷说:“我们家有,我们家有。”宿舍也就前后两排六七幢宿舍,近的很,都看热闹不嫌事大 没一会儿就一溜小跑七手八脚的抱来了一堆树枝树叶。
吴老师迫于无奈,只好在锅腔上一边放了一只锅,开始点火,他划火柴的手有点抖,划了好几次都没着,四周传出噗嗤噗嗤的笑声。
终于,废纸点着了,吴老师小心地把纸塞进炉膛,轻轻地将灶膛里的枯树叶子盖在火苗上,浓烟立时从两个炉膛口滚滚涌出,锅边四周的缝隙里也烟雾弥漫,围观的大人孩子避让不及都手揉眼睛咳嗽阵阵。
烟大不重要,重要的是纸进去没几十秒就灭了。再试,依然,放进炉膛只生烟不生火,又灭了。。。怎么点不着?!
吴老师急赤白赖的说:“你们拿来的树枝太湿了。”
20岁的张老师家大哥哥说:“不急不急!我来!“
他咚咚跑到隔壁刘老师家,从锅膛里抽了几根正在燃烧的粗树棍,正在烧饭的刘太太陆阿姨叫起来:“小炮子,我在煮饭呢,马上再夹生了!“
带着旺旺火苗的树棍过来了,大家纷纷后退让路,小张哥把火棍送进灶膛,大家又再纷纷上前。
奇怪!刘老师家燃烧的木棍在吴老师家的锅炝里慢慢的又灭了。
吴老师的脸涨成猪肝红。
刘老师慢腾腾的走过来,眯眼端起锅往灶膛里打量了一会儿又放下锅,不紧不慢地说:“不通风,没有地方进氧气无法燃烧。”
这下吴老师的脸刷的白了,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
围观的人一点不给面子,落井下石阴阳怪气起来,张家大哥提高嗓门说:“不能烧火这两个灶头三个灶头的有啥用啊?”
“可以做尿盆当厕所。”魏老师坏笑着接茬说。
“对呀!正好男厕所女厕所!”白老师家的双胞胎姐妹大妹小妹笑嘻嘻地补刀。
大妹小妹19岁了,是院子里最漂亮的两朵花,吴老师这样的三十多岁没结婚的老光棍平时看她俩就像癞蛤蟆看天鹅,此刻更是蛤蟆里最丑的那一个,羞愧难当。
小点的孩子一起蹦跳着叫喊:“男厕所女厕所!男厕所女厕所!男厕所女厕所!“
吴老师狼狈的起身逃进宿舍,听凭大人孩子在外面如何刺激撩拨,也不再出来了。
(二)马地主和蒋地主
之所以说了这么多锅腔的事,是因为正是由于各家都有了锅腔,我们孩子才开始出去扫树叶捡柴火了。家长们都是老师又要革命又要带孩子烧饭,一来没时间,二来在外面扫树叶捡树枝被学生们看到斯文扫地成何体统?
我就是扫树叶的时候认识马地主,知道蒋地主的。
我妈妈的中学南北西三面有河,只有东面操场的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有河就有河堤,河堤上种着白杨或者柳树,堤破上长着很多荆棘灌木,以前都是附近的农民孩子过来捡树枝扫树叶,自从刘老师的锅炝在全校普及后,院子里15岁以下的孩子每天都有人出去扫树叶捡树枝,还经常发生树叶树枝争夺战。
有时是院子里自己孩子之间抢,有时是和外面孩子抢。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明了圈地扫树叶的方法,就是先用条把在树叶多的地方画个圈,声明主权把地方占下来再慢慢扫。这个规则被院子里孩子们认可,我经常学着大孩子一下子圈个三块地,再开始扫。
有一天,我又挎着家里破篮子拿着扫把出门扫树叶了。河堤上,一对很老的,比我外婆年纪还大的老头老太太也在扫树叶,他们已经来了一会儿了,身边有个破麻袋已经装满,老头正在撅断面前的一堆树枝,和老太太一起把剩下的树叶树枝一起尽量装进一个空化肥袋里。
我看看他们,他们看看我,都没说话。
我找了树叶多的几个地方,用条把在地上的树叶里画了圈,吭哧吭哧扫了起来,树叶在条把下翻飞,圈子慢慢变小树叶堆渐渐大了。。。
一个和善的声音在说:“匣子(孩子),扫的时候把条竺(扫把)压着一点,站在上风头,要不然你都吃土了!”
我回头一看是那老头在跟我说话,老太太也直起身小心的指指右边告诉我:“这边是上风头。”
我停下来看看他们,看看地上没说话。这时又过来了三四个附近生产队的孩子,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拎着篮子化肥袋,拿着扫把,他们走近看了一眼附近,在我刚才画好的圈里扫了起来。
我对他们说:“那是我的!”
他们不搭理我。我跑到他们跟前指着圈子说“这是我的树叶,我画过圈子了!”
一个男孩抬头斜眼看看我:“是你的?你喊一声看树叶子答不答应你。”
我一着急不知说啥,眼泪就在眼眶里转了起来,他们看都不看我,接着扫,动作又熟练又快,三个人扫,一个人装袋。
我觉得放声大哭很丢脸,但是泪水又止不住,势单力薄又无计可施,总之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这时候老头的声音传了过来:“人家小女匣子先来画圈的。”
那个怼我的男孩听到老头帮腔,狠狠地盯着他说:“臭地主“!
“臭地主婆!”另一个大点的女孩声音响亮的威胁说:“臭地主不老实接受改造!”
老太太伸手拉了一下老头的袖子,老头看看我,不说话低头摆弄树枝。
我像个小怂包站在河堤上,泪水不时的涌出眼眶,一会儿看见他们在飞快扫地,一会儿又模糊不清,直到泪珠啪嗒落在衣襟,眼前又重新清晰。
他们风卷残云一样的扫完,轻蔑的看着我的哭包样,走了。
等他们走远了,老太太上前两步轻声对我说:“你是老师家的匣子,不要跟他们比。”
我突然意识到,我面前还有老地主和老地主婆呢!开始警惕的打量着他们。
老地主瘦长的面庞,鼻子很高,眉骨也高眼窝有点深。因为瘦也可能是因为没牙,脸颊凹陷下去。只剩一颗右门牙呲着上嘴唇。
地主婆瘦瘦弱弱的,穿着一件白布褂子,圆脸圆眼睛,额头上有着深深的抬头纹。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个地主婆很好看,以前肯定更好看。她白色的棉布大襟褂子特别合身,穿在她瘦弱的身上甚至有腰身,不像那些农村老太太的蓝布大褂子,花白的头发齐整的梳向脑后,盘了一个灰白色发髻。
他们和善的看着我,我警惕的看着他们,好像有很长的时间也可能很短。
然后,我转身拎着空篮子一口气跑回家了。
我气喘吁吁的跑进门,急匆匆的跟我外婆说:“今天遇到老地主了,是马地主和马地主婆,他们和我说话了。”
外婆正带着老花镜看《参考消息》,眼都不抬的跟我说:“说什么了?”
“让我扫地时压着条把,还让我别跟农村野孩子玩。”我认真的说,希望外婆能告诉我老地主这些话在哪里藏着祸心。又骄傲地补了一句说:“但是我没理他们!”
外婆收起报纸,从老花镜上方看着我说:“要有礼貌。”又低头看报了。
外婆竟然让我对老地主有礼貌?!而且对老地主跟我说话一点都不担心,太震惊了。。。
过了几年我才知道,其实外婆家也是地主。。。兼资本家。
一天,我和姚老师家的和我同年的小波子和她妹妹一起去北面的河堆上扫树叶。
正是雨后天晴的仲秋,风会刮下很多落叶和枯枝的。
杨树高高的枝头上金色的叶子在秋日的微风中簌簌地抖动着,时不时有扑落落的有叶子掉下来。河边柳树的枝条已经微微变黄了,一阵风来,枝条被压低碰到水,河面不停的泛起小小的涟漪,波纹刚远,新的又来。
我们蹦蹦跳跳的往河堤上跑,跑到上面突然发现,反面的坡下,一群村里的男孩子正在用泥土疙瘩扔一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女孩。女孩看着面熟,我们小学每年级只有一个班,所以尽管不知叫什么名字,但她肯定是我们学校的。
女孩长得很高高壮壮的,梳着两条粗粗的大辫子,宽宽的脸膛,大大的眼睛,脸颊上有一颗大大的黑痣。
在密集的土块砂礓袭击下,她徒劳的弯曲左右胳膊挡住面部,但随即土块就集中向她无遮挡的腹部。
一大块土疙瘩击中了肚子,她痛苦的放下挡脸的胳膊,抱着肚子蹲了下来。
土块立即飞向了她的头,她被砸中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满脸是泪。
我和小波子看出那几个孩子也是我们学校的,四五年级的,但也叫不出名字。我们鼓起勇气喊道:“打人!我们要告诉老师!”
其中的一个男孩转头看看我们,一边扔土块一边说:“她是蒋地主家的!”
一块小而坚硬的砂礓击中了女孩的额头,红色的血流了出来,男孩们停下了手,看到血似乎怔住了,转身飞快的跑不见了。
女孩额头的血顺着眼角往下流,在脸颊的黑痣旁缓慢的绕了一下,再飞快的滑过下巴滴落地面和衣襟。
即使男孩子们走了,她也不看我们,举起右手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泪和血,拉拉衣襟,站起身慢慢地斜着走上坡,走远了。
我没见过蒋地主,但是我知道了这个女孩是蒋地主的孙女。
后来,在学校下课时远远的看到她,我总是一边玩一边盯着她看。没人跟她玩,她个子算高的,发育也早,身体鼓鼓囊囊的,总是驼着背走路,一个人在一边默默看大家玩。有时候看到好玩的,也会笑出声,但随即就低头,眼角余光看看别人,收起了笑容,郁闷和愤懑出现在脸上。
地主家的孙女,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呢?虽然好奇,但我还是庆幸自己不是地主家的孙女。
(三)女厕所里的反标
终于该说说鲁叔叔回去相亲的那个暑假校园里出的大事了。
那个暑假的开始在记忆里是十分寂寞无聊的,校园是冷清的,没有了上下课老何头铛铛的敲钟声,没有了开饭时食堂拥挤的人群,没有了每天来我们家聊天的哥哥姐姐们。
隔几天我就会去河堤上捡树枝扫树叶,空旷的河堤上没人和我抢,院子里的孩子们大部分跟父母回老家了,村里的孩子正在帮父母农忙。
公社里,没有电影院,没有公园,没有饭馆冷饮店。我妈说也许会暑假后半期会带我回老家看外婆,但是也不一定。
我是鱼肉我妈是刀俎,我一点不能做主。
我一个人在校园里到处游荡,时常跑去南面的堤上。
南面的大堤上,一眼望去,两排笔直高大的杨树落下的浓荫像小树林一样,高处的杨树叶被烈日晒的软塌塌在枝上一动不动。蝉们在声嘶力竭的叫,树上的鸟窝里不时有麻雀飞进飞出打破林子的平静,坡底的鱼塘里长满了鸡头米,荷叶和菱角,鱼塘的边角全是村里同学会捞回家喂猪的水葫芦。
偶尔,会看见马地主和地主婆,马地主还是呲着一颗门牙,地主婆还是穿着合身的小褂,梳着齐整的发髻。他们看见我,只看了一眼就会低下头认真的干活,仿佛不想让我讨厌。
我站在他们两三米远的地方,手里拿着跳绳并不跳,在手上晃来绕去的看着他们,也不说话,他们抬头看我时我就看别的地方,直到马地主背着大麻袋,地主婆背着化肥袋,拄着棍子慢慢走远。
这种无聊持续了两三周,终于在一个清晨被打破了。
那天早上,我正准备穿过操场去东北角的公厕上厕所。
学校院子里有两个厕所,操场上的公厕远,但是用的人少,不像近的那个,低头就能看见粪坑里爬满恶心的蛆。放暑假了,操场的厕所没学生用更干净了。所以通常我都舍近求远,尤其是夏天早晨太阳没升起的时候,走过去并不热。
那个早晨,我睡眼惺忪的踢踏着木拖板往操场上走,刚走到操场中间,就看到陆阿姨从厕所方向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脸色苍白,嘴里念叨着:“出事了!出事了!”
我不明就里的看着她,她看看我,并没告诉出什么事,接着往前跑。我肚子疼也顾不上问,抬腿接着往厕所走。
忽然,陆阿姨跑了回来一把拉着我的胳膊说:“你不能去!”
我说:“为什么呀?”
她坚定地说:“你不能去!”
我挣脱她,哭丧着脸说:“我肚子疼,真等不及了!”撒腿就往厕所跑。
回头看看陆阿姨,没追我,她又往宿舍那边跑了。
我跑进女厕所,啥也没有啊,干净的水泥地面,红砖的墙面有一层斑驳的石灰,一切如常。
管不了那么多,蹲坑下来,抬头习惯性的看对面的石灰墙,这一看,我被吓住了。
有黑色霉斑的石灰墙上,歪歪扭扭的刻着红砖的划印:“打到#主席。打到#副主席”
天哪!这是fan革命吧?或者tai湾特务?谁这么大胆?
我想起前几天我妈要上厕所,让我撕点旧报纸给她。我心不在焉的掀起席子,拿出一张报纸撕了一块给她,我妈拿到手展开一看赶紧合上,打我一巴掌说:“你要死了!”
我被打的莫名其妙,气急败坏的抢过来一看,傻了,套红的标准照片被我撕坏了。
我妈压低声音,恶狠狠的说:“死丫头,你不想活了!被抓到要枪毙!”
我妈就是这样,天天这也枪毙那也枪毙吓唬我,没被吓死能长大真不容易!
不过枪毙这件事不止我妈拿来吓唬孩子,前段日子陆老师家三岁的毛弟指着石膏像说:“妈妈,这个爷爷没有眼珠”,被陆老师随手一巴掌打过去,小脸上立即暴凸五个手指印,陆阿姨岔了声地喊道:“再瞎说枪毙你!”
旁边的大人们说:“你打他干嘛?这么小孩子知道啥?”
陆老师黑着脸抄起鬼哭狼嚎的毛弟就回家了。
那,这样的两句话够枪毙多少次。。。
一会儿功夫,外面嘈嘈起来,好像来了很多人。有人在外面用侉腔侉调的山东口音问:“女厕所里有人吗?”
是雷主任!
我颤抖着喊:“有!”
陆阿姨的声音:“是瑶瑶在里面!”她风风火火的进来了,对我说:“丫头,出大事啦,你好了没?赶紧出去吧!”
我连滚带爬的出去了,外面的大人们像一团苍蝇一样轰就进了女厕所。
雷主任很快又出来了,大声说:“要保护现场!不要让人进来了,也不要让人靠近。“
我妈跑过来,一把拉住我说:“你不要命啦?!“
是啊!要是我在陆阿姨发现现场之前上厕所,这。。。是不是我要被枪毙?
很快公社里来了人,看了一圈现场,县里也很快来了人,成立了“7.20“专案组,为了安排专案组住宿,回老家的教师宿舍被撬门征用了。
食堂的高师傅被找了回来,那么多人要吃饭食堂又开张了。县里地区都不停有人来,院子里一下多了那么多人,从没有过的热闹!
学校的老师们格外的谨言慎行,我妈天天让看着我不许乱跑,可是她们大人也时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哪里能管住我?
我天天在各个宿舍门口,教室改成的会议室门口,专案组人抽烟说话的附近晃荡,偷听大人们破案的进展。
还没来得及回家的老何头被抓过去了,他是地主出身,年轻时在上海是三青团分子,有什么坏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搞破坏!
雷主任把老何头吊在学校主干道的梧桐树上,用棍子抽他:“是不是你干的?“老何头哇哇乱叫坚决不承认,三下两下被打的昏了过去。
雷主任端起一盆井水浇到他头上,老何头被水浇醒后,闭着眼喃喃的说:”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这个场景和台对白看晕了我,一时不知道这是在看电影还是现实。
刚开始几天我妈不让我乱跑,但是因为我人小不引人注目,无人机一样四处乱飞,只言片语里经常说出他们不知道的进展。后来,大人们反倒悄悄问我:“今天听到啥了?“
叶军医也被专案组找去谈话了,他穿着雪白干净的白衬衣抱着膀子坐在椅子上,横眉冷对,对怀疑他去女厕所深感侮辱。专案组的人私下商量也觉得他确实不大可能。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么多人审来审去依然没有进展。每天吃饭的时候看见食堂里很多人,食堂的大厅里飘着好菜的香气,明显肉丝多了菜也油多好吃。大人们心中惶惶,我却发自内心的希望这个案子一直破不掉,校园里永远这么热闹啊!
一天早晨,我刚醒来就听见陆阿姨在我们家,正和我妈说话:“蒋地主家的那个小丫头被抓过来了。“
我妈说:“不可能吧?才13岁。。。”
我一骨碌爬起来,往前排的专案组会议室跑。跑到离门口几米远的地方,正好雷主任从门里出来了,他看见我,厉声说:“走开!”
我被他吓住了,停下了脚步,远远的看着,雷主任又冲我大喝一声:“走开!”
我转身跑了。
我绕到教室后面的花园里,教室朝北的窗子冲着花园,没有窗帘,但是窗户太高了,我啥也看不见。花园里有两棵高大的紫薇和合欢树,紫薇在很矮的地方就分叉了,很好爬,我蹭蹭爬上树,透过窗子看见脸上一个粗壮的女孩被反绑着双臂,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依然能看见脸上有颗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