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2025年10月20日《平凉日报》)
人睡觉离不开枕头,困意袭来时,万物皆可为枕。战士枕戈待旦,农夫以锄为枕,工人垫砖为枕,而对于爱书之人,书,自然也能成为枕头。
欧阳修曾言文章多成于“三上”——马上、厕上、枕上。读书亦是如此。若将“三上”移用于阅读,今日已不骑马,可换作车上;只是厕上不宜久留,车上难免嘈杂,唯有枕上,最是能让人沉浸、享受阅读的时光。
睡前或翻或读,书香总能抚慰心神,因此许多人都有“枕边书”。于我而言,“枕边书”或许该叫作“枕上书”——它既是睡前的伴侣,也是实实在在的枕头。
当然,并非所有的睡前读物都配称“枕上书”。能作枕的书,必得厚重。薄薄一册杂志,不堪为枕,勉强用之,只怕要落得颈痛。这“厚重”,既指体积,也指内容。以书为枕,并非我的独创。陕西作家素有作“垫枕书”的理想,陈忠实、路遥等,最高理想都是写一部能垫于枕下、经得起岁月磨洗的作品。《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便是这样的书。
我常以书为枕。“枕书而眠”,是我阅读生涯中极重要的一章。
枕上书,部头大,意味着不能快读、急读。只能每日睡前读几页,如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又如聚沙成塔,日积月累。这是一个缓慢却滋养心性的过程。
我的第一本枕上书,是《燕山夜话》。
初中时,课本里有一篇邓拓的《不求甚解》,文短意长,令我神往。文下标注此文出自《燕山夜话》,我便心心念念想找来看。家中没有,学校图书馆也无。某日去一同学家,见同学祖父书架上正有此书,同学祖父是一位退休语文教师。如获至宝,我便开口相借。老人慈祥,说喜欢读书是好事,还叮嘱我慢慢读,不急还。
那书是硬壳精装,厚如砖块,收录一百五十多篇,三十余万字。白日课业繁忙,便每晚睡前读。书名《燕山夜话》,恰合夜读氛围,静夜之中,宛如一位博学长者促膝而谈,娓娓道来。该书包罗万象,既长知识,又启深思。初读时贪多,一晚四五篇;后想起老人“不急”的叮嘱,便放慢速度,每日两篇。一学期下来,刚好读完。因读得细,印象也格外深刻。
有趣的是,每夜读罢,我便顺手将书垫于头下。它竟成了极舒适的枕头,它没有石头枕那么硬,也不似荞皮枕那么高,硬度与高度都恰到好处。那有纹路的硬壳贴着肌肤,竟如温柔的手轻轻抚摩,能助我安然入梦。一书读完,我已完全习惯了枕书而眠。
高中时,我的枕头换成一本《唐诗鉴赏辞典》,厚达千页。仍是向同学借的。依旧每日两首,不急不缓,用一年时间,一字不落地读完。头下枕着盛唐气象,梦也染上诗意。
大学时,不习惯学校发的棉花枕,我便将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六卷本置于床头。三卷一摞,并列成一条长长的“书枕”。同学笑问:“不硌吗?”我答:“此枕最安神,头下有三千年。”这套书,我整整枕了四年。年轻头油旺,岁月浸染,书脊竟被枕得温软,淡淡油痕也渗入书中。同窗打趣:“人家是书香满腹,你是油漫书中。”但这书没有白枕。四年间,我通读三遍,古代文学考试名列前茅。人问秘诀,我笑言:“睡出来的。”
不止长夜,午间小憩我也以书引眠。饭后即睡易积食,我便先读几页,待困意袭来,顺手将书垫于脑后,顷刻便能入眠。这“睡前十分钟”,看似零碎,却如蚕食叶,能啃下大部头。曾购得一套《资治通鉴》,四册皆如砖厚,叠起近尺。起初望之生畏,何日方能读完?然而便靠这每日片刻,枕完一册再换一册,以四年光阴竟通读完毕。同样方式,我还读完了《史记》和《汉书》。古人有“《汉书》下酒”,我算是“《汉书》助眠”。
然而,时代洪流滚滚,我也未能幸免。手机渐渐侵占了枕边时光。从刷文章到看短视频,每晚沉溺于方寸屏幕,常至眼干手酸,精神反愈亢奋,失眠成了常客。深夜辗转时,我总格外怀念那些枕着书册的清凉心静的夜晚。几番斗争,终于痛下决心,放下手机,再度枕书而眠。这次枕的是一部《中国历史地图集》,虽是读图,枕下有万里江山,心中亦是一片开阔。
我体质偏热,头火重,故而偏爱硬枕、凉枕。枕上书正合此性:它给人以坚实的支撑,又带着纸页特有的微凉。枕书而眠,既镇安心火,又涤去浮躁,在一种清凉与宁静中,悠然入梦。
枕书而眠,书香盈怀,一枕清凉,一身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