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年70多岁，出生不祥，是遥远封建时代的人物。

此刻正围坐在火炉旁边，前一刻，她还想方设法塞给我两百块钱，她说，我收下，她心情才能愉悦些。这样的行为在最近几年都有发生。每一次，我都用我的方式化解，走的时候把钱藏在被窝里，走了之后才告诉她，还有一次直接把钱给爷爷充了话费。这次，或许也会是买点东西之类的吧。

奶奶这个人在我的记忆中有过不同的形象，纵使这些年她的外貌几乎没有怎么变，或者我一直没怎么注意她之前的样貌。

她的外貌么，身形矮小，佝偻着背，像罗锅一样，以前是没有这样弯的，是十年前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后造成的，眼睛不大不小，但即使上了年纪，那眼睛依然散发着异常的光芒，她的头上还常年包裹着一条白色的帕子，鼻子有点大，嘴巴生得好看，脸上则是岁月赋予她的沟壑纵横，纵使这样，也依然能够看出她年轻时是个漂亮的女子。嫁给我爷爷几乎是做了童养媳的，年纪稍微大了些，因着我爷爷的地位，是有点卑微甚至看人脸色的。

反正后来听人说过，爷爷当时是想把奶奶给休了的，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打消了念头的。无论在怎样的时代，男人都是贪心的，既希望自己的妻子貌美如花，又希望她能够能力出众，什么事都做得漂亮利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带出去还得仪态大方。

而我奶奶，大抵是不符合这样的条件。长相不说，做家务活这些该是不擅长的，纵使她非常勤劳，但毕竟她这些活儿做不漂亮，即使现在洗碗还是油滴滴的，灶台和洗碗的帕子也是黑黢黢的，自己身上也并不干净，做菜也并不会做，通常都是油盐放不均匀，煮菜也通常熟透了，切菜的刀工更是不好说了，切肉通常是极为不均匀的，肉通常是特别厚的，让人难以下口。

而且她在家里的地位特别低，曾经年幼的弟弟都说过，谁都知道奶奶是我们家地位最低的人。

是的，她的地位不高。像极了封建社会里的老妈子，什么事情都做尽了，才能休息；什么人都伺候完了，才能消停；要等所有人都吃饭了她才开始吃，并且她也几乎不上桌子，稍微像样点的菜，她一律不吃，她的标配是稀饭、菜汤和咸菜之类的食物，每次从外面带回来的吃食，她总说“这个我吃不成（不会吃）”，或者是“我不吃，你们吃”，这样下来，爷爷也不会管他，儿女辈的劝过最后也不劝了，倒是孙辈的我们还能一直劝她，甚至把东西塞到她嘴里，这样，她渐渐也开始接受我们的善意，渐渐，她也离平等的家族成员更近一步。

可是，本质哪有那么容易改变，一旦我们没有那么用力甚至强硬地劝她，她便做回那个封建老妈子。这让我们这群孙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人家说你叫不醒装睡的人，我们想尽办法让她变得“平等”，她却一再“装睡”，我们也很无力。

可她这样一个人物，偏偏是我的奶奶。

每次出门，她总是张望着，大声地说着“路上慢慢的，要注意车子”，走得老远，还能听见她重复的叮嘱。

我也大声吼着回她“知道啦”

她继续说“你要吃饱额，天冷了要多穿点衣裳”

“知道啦”越到后面，连没了耐性。

如此啰嗦的人，是我的奶奶。

可是这样一个人，偏偏没法讨厌她。

我初二那年，几乎是家里最穷困的时候，父母在外地，我和弟弟在家上学，奶奶在租住的房子里照顾我们。

本来就拮据的生活配上非常抠门的奶奶，真不知道生活会变得多么刻薄，我一度这么以为。

一天奶奶来学校看我，给了我一个包裹，层层打开，里面是两根香蕉。对，两根。在我印象中，奶奶买水果从来都是以个论数的。她能给我买上两根，也足以让我感动一阵子了。我放在课桌里舍不得吃，结果第二天早上去教室发现香蕉没了，心里超级委屈，原是被班上调皮的男生吃掉了。我一度非常记恨那几个男生，因为他们吃掉了满含我奶奶情意的香蕉，吃掉了那干枯的双手递过来的舍不得吃掉的两根香蕉，吃掉了如此拮据的环境下再舍不得多买一根的两根香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而那两根没吃到的香蕉更是在记忆里显得越发珍贵。

这样的奶奶，我怎么能讨厌她？

人就是这样，人对你好，你也会回报她。所以我自上高中后，便一直给他们买上许多食品、用具，纵使在外地工作，也总是会寄许多东西回去，在家的时候帮他们洗洗衣物，打扫，偶尔做点饭，农忙的时候也能背背玉米，摘摘辣椒，偶尔也能一起插秧播种。而奶奶也会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我的好，我一回家，他们便会把家里放了好久舍不得喝的牛奶给我喝，拿放了好久的饼干给我吃。她们杀的过年猪，总共四条腿，给了父母一只，姑姑一只，不就剩两只了嘛，偏偏我回家还要给我煮上一只，仿佛我是远方来的贵客，他们要将这山里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我。

我想说：“奶奶，你的余生我会陪着你。若是有来生，我看见你那佝偻的背，干枯的手，精明的眼睛，定能一眼认出你来，或许我会问“你是我的奶奶吧？”，然后不等你回答，就紧紧抱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