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萧红的《呼兰河传》有两次使我猝不及防的落下泪来。嘴角还带着微笑的弧度,鼻子仿佛猛被人揍了一拳,伸手一摸,眼泪正好到达上扬的嘴角。
01
一次是,出嫁的女儿、姐妹回娘家看戏的情景。
自小一起打闹长大的姐妹,出嫁后已然五六年甚至七八年不见了。
分别时,是羞羞答答的大姑娘,再见时,各自身后跟了一大群的孩子,站成阶梯型。
各自内心澎湃,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却只化成一句“你多咱来的?”然后就是沉默、沉默……仿佛他们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而是刚刚认识。
我太了解这样的情景了,我太理解这样的感觉了。因为我的父亲就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
02
那年,第一次坐火车,去读大学。
那是一个陌生的,略显破旧的小城。我和父亲背着行李,站在大学的门口。
“你若不甘心,我们再回去复读”,这是父亲说的。
“不,来都来了”,这是我说的。
那一刻,我考虑的是他,他考虑的是我。
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学费交好了,饭卡办好了,被子铺好了,脸盆买好了,……一切都妥当了。
父亲坐在对面的床铺上,和我面对面,低着头,
“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恩”
“爸爸没别的本事,缺钱你就……”
我无法再回答了,这样的无遮拦的情感决堤是我们都不习惯的。
我们都静静的等,等着胸中的即将喷涌的岩浆,慢慢的冷却下来,冷却下来。
“你回去吧!没什么事了”
就这样父亲走了,我甚至没有送他到宿舍门口。
放寒假的时候,我学着城里同学的样子给每个家人都买了礼物。
给父亲的是一瓶酒。父亲没有接,是母亲帮他放在了柜顶上。父亲也没有喝,一直放到最后不知所踪了。
03
第二次落下泪来,是读到冯歪嘴子的故事。
冯歪嘴子,一个磨坊里的磨官,终日在一间大敞着唯一洞窗的磨坊里打着梆子。她拐带着同院的大姑娘为了生了儿子。儿子生在零下七八度的磨坊里。然后又在寒冬被老板驱赶到了草房子里。
他的孩子也和别家的孩子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
待到大儿子四五岁的时候,他女人的肚子里有了第二个孩子。
冯歪嘴子欢喜的不得了。
他看见女人拿起大盆,就说“放着吧,让我拿不好么”
他看见女人抱起柴火就说,“你让我拿不好么?”
他买了崭新的白布,挂起来当窗帘。
这是他第一次挂窗帘。
……
冯歪嘴的女人死了,难产,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儿子。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人人都觉得冯歪嘴子算完了。
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那样绝望。
因为,他看见两个孩子反而镇定下来了。
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要长的牢牢的。
喂小的,带大的,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04
那一年,表姐16岁的儿子和人打架,被捅死了。不只是表姐,连着亲戚们的天也都塌了。那一阵,但凡是亲戚相聚无不是默默的垂泪。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忽然的倒在了血泊中,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痛。
舅舅担心表姐撑不住做傻事,每天悄悄地守在表姐的窗下。白天默默的上地里干活,晚上就默默的坐在窗下抽烟。
谁知,舅舅就这样默默的坐下再没起来。
十里八村的,是个人都要叹息,“芹这下可怎么活呀!”
出事后第一次见她是在舅舅的葬礼上。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反而她见了我,拉着我的手,“你来啦!大老远的……”我的眼泪像决堤的大河,为着死去的舅舅、孩子,更为着活着的表姐。
她老练的操持着舅舅的葬礼,定什么样的棺材,穿什么样的寿衣,给什么样的亲戚报丧,……。遇有吊唁的,她就陪着哭,人一走,立马停。如一个寻常的孝女,既不刻意悲痛,也不漫不经心。
她让舅舅的葬礼体面而有序。
再见表姐已是两年后了。
我们各自抱着自己的孩子。她将她1周岁的小儿子放在地上爬,笑着对我说,“小孩子不能太娇惯……”。这个孩子是她走遍了各大医院,忍受千般痛才生下的。
那年的伤痛没人再提起。我不能问候,也不能探到表姐的心里看看她的伤疤是否已经结痂。只是看着她做活,寻医,逗弄小儿子。一如冯歪嘴子,在每个清晨,挑一担水,抱一把柴和每一个遇见的人道一声“早”。
表姐是不是也一如冯歪嘴子,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一定要生根。要长得牢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