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从宝儿要给何宇辛送饭,胡一虎就很欣赏宝儿的胆量和善良,又见宝儿眉目间与金枝酷似,再加上许二河的劝说,胡一虎决定娶宝儿。
刘军师为他们主持。一身红衣的宝儿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跳动的红烛发呆,红衣里藏着一把枪,胡一虎用力推开门,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得走到宝儿面前,宝儿正要举枪的时候许二河突然站在胡一虎背后举枪对准胡一虎,宝儿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一声枪响的同时,胡一虎飞身一步跳出窗外,宝儿只感到一个冰凉的小点从耳边飞过。之后一群人拿着枪冲进来,许二河大喊:''跳窗户跑了,快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于是这群人又一涌而出。
宝儿走出来见人都醉倒在地上,军师也趴在饭桌上,于是宝儿知道他们是被下了药。宝儿的心跳加速起来,也更加激动,她马上冲到何宇辛那里用斧子砍断铁链,两人逃了出来。
宝儿和何宇辛快要跑下山的时候却遇上了许二河的人,于是两人跑散了。宝儿一个人不停地跑,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结果到快天亮的时候她已经跑到了独狼山对面的一座小山上。宝儿在山上心惊胆颤地躲了一整天,还担心何宇辛会被许二河抓回去,没有喝一滴水也没有吃一点儿东西,直到天快黑的时候她在一处隐秘处惊喜地发现有一个窑洞,窑洞前有一个女人在喂鸡,她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大姐,能不能给我口水喝。''那个女人热心地进窑里舀出一瓢水给她喝,正当宝儿抱着瓢猛喝的时候从窑里走出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男人,笑着对宝儿说:''姑娘也饿了吧。''然后他又一脸坏笑用手里的烟杆在那个女人的屁股上敲了几下:''快,给姑娘弄点儿吃的。''那个女人笑着瞪了他一眼便进去了,老头松弛的脸上皱起密集的波纹,眼睛眯成一条缝。
到晚上,宝儿在炕上和他们吃饭时,突然进来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他头发蓬乱满脸胡子,皮肤黝黑,眼睛又圆又大,眼珠发直。那个女人兴奋地跳下地扑在那人身上然后接过那男人手里的锄头:''累了吧,快歇歇,我给你盛饭去。''那个男人从进门就一直盯着宝儿,这时他突然冲向宝儿,宝儿像受了惊吓的兔子瞬间从炕上窜到地上的墙角里。那一老一女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拦住。宝儿呆站在墙角里,看着眼前的这三个人背后直冒冷汗全身发抖,之前她以为这是老夫少妻,现在她看到的是父子一妻。如今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跑。
那个女人铺床时,老人和男人悄悄不知道说些什么,说着突然扭打起来,那女人怎么扯都扯不开,两人人打累了居然倒头就睡了。宝儿躲在墙角屏息听着一切动静,就像玉玲逃走的那晚。刚开始是那女人的叹息声,等了一段时候后是男人洪亮的呼噜声,和老人从喉咙里挤出的鼾声,之后是女人细微的呼吸声。宝儿咳了几声,见三人都没有反应依旧如前。宝儿脱了鞋光着脚,踮着纤细的脚板向门走去,当她抬起头时突然发现那个女人正在开门。
宝儿失魂落魄地定住,那个人女人用气拖出长长的两个字:''快跑--''
宝儿迅速跑出了门,她回头对那个女人悄声说:''和我一起走吧。''
那个女人用力把她推出去,然后把门严严地关上。
宝儿震惊不已,她一时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人女人不逃走,她只能再次不停地在夜色里奔跑,这次她是一个人跑,却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跑,漫无目的地不停脚步,越来越感觉到恐惧和无助,看着茫茫的黑色的山影黑压压围在四周,一边跑宝儿的眼泪流出来。
皎洁的月光将起伏光秃的山照得银光闪烁,像一片浩瀚起伏的海洋淌着澄清的流光,宝儿停下脚步,望着苍茫的大地,天地间如同死一般寂静,好像一切都已停滞。宝儿感觉自己的心也停止了跳动,一切都是那么平缓安静,给人一种恐惧,又给人一种享受,宝儿甚至想:''如果死就是这种感觉,平静得一无所有,就这样死了该有多好。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个面容,母亲金枝,玉玲,那个女人,甚至出现金枝被童启光逼去跳河,玉玲撞到墙上满头鲜血的样子,还有那个女人同那父子一起生活的场景。''
酸楚的眼泪从心底翻涌起来,她颤抖地一步步移向山崖边,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心想:''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真好,不用再害怕,不用再受罪,不用被迫,也不用拼命逃跑,难道人只有死了才能自由。''她甚至感到自己的身体都轻盈起来,突然一身凄厉绵延的长啸使人魂飞胆颤。 宝儿打了一个寒颤,脚步从崖边退了回来,这个声音离她是那么的近,是狼的叫声。
宝儿立刻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她极力地压制她汹涌的血液跳动的声音以听到周围的动静,她不自觉地开始走动,她也不知道她是想找到这只狼还是想躲开这只狼。突然在不远处款款地移来一个黑影,还有两个光点在悠悠地移动,宝儿背后吹起了一阵阴风。当那个黑影走进月光里的时候瞬间变得银白发光,正是一只狼。那只狼不紧不慢地向宝儿走来,宝儿一时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全身高挺,耳朵也直立向前,肥大的尾巴在后面左右摇晃, 当狼离宝儿一段距离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蹲了下来,龇了龇牙张开宽大的嘴打了个哈欠,便斜着琥珀一般的发光的眼睛看着宝儿。宝儿无数次地像到狼突然扑过来的样子,或者狼没看到自己而走开,希望与失望不断地轮换着。这时她变得焦躁起来,而那只狼却依旧安闲地蹲着,宝儿越来越狂燥甚至嘴里默念让狼站起来走过来。
走向死是容易的,可等待的死却是煎熬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宝儿之前甚至想自己冲向狼冲过去,而现在她已经在这安静中走了神,她不由得又想到了母亲,玉玲和那个女人,又想到要找童启光报仇,找戏班和王家的人替玉玲讨公道,还有那对令人心慌的父子和毁了何宇辛一家的胡一虎,不可遏制的怒火涌上心头。这时狼突然跳起来,宽大的嘴唇向上翻起,露出两排尖锐的牙齿,尾巴直横向宝儿猛扑过来,像一块儿大石头砸在宝儿身上,将宝儿扑倒在地,之后宝儿和狼都没有了动静。
不一会儿那只狼的腿稍稍动了一下,之后狼的脑袋移到一边,露出了宝儿的头,她瞪大眼睛喘着粗气,像丢了魂一样,而嘴边流满了鲜血和狼毛,原来就在狼扑向她的瞬间,宝儿准确的咬破了狼的喉咙。死沉的狼的尸体压在她身上,胸前流淌着狼脖子里黏稠而温热的血。
天渐渐亮了,月亮像一个半透明的气泡,宝儿费力地把狼从身上移开,有气无力地坐起来,盯着狼的尸体发呆,她摸了摸狼背上灰色的毛,又摸摸肚子上雪白的毛,狼斜着的眼睛紧闭着,宽而窄的嘴里露着几颗狼牙,宝儿突然想起玉玲送给她的那两个狼牙,她从脖襟里掏出那两颗用红绳穿着的狼牙,嘴角泛起神秘的微笑。她想起要回去,回丹凤县去。
宝儿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她回头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只狼仿佛感觉躺在那里的是自己。她返回去,拖着狼和她一起。
清晨起来,丹凤县的人就惊奇地发现路边墙角里躺着一个脖子上挂着两颗狼牙的女子,身边还躺着一只死狼。宝儿在密密麻麻围着的人群里慢慢苏醒,有个人走上来问:
''姑娘,这狼皮卖吗?''
宝儿停顿了一下问那人:''你是做皮货生意的?''
''是做皮货生意的,你这狼毛不错。卖多少钱?''
''不要钱。''宝儿说,''你收我做工,给我工钱。''
那人大笑:''我正好缺个厨房帮忙的。''
宝儿盯着那人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跟着你们跑货。''
那人止住笑声:''我姓郑,你可以跟我们跑货,但只管吃住,没有工钱。''
五年后,宝儿有了自己的商队,因为她脖子里戴着两颗用红线穿着的狼牙,人们都叫她狼牙女。她带着自己的商队走南闯北,像狼一样坚韧勇猛,和男人受一样的罪,甚至男人受不了的她都能做到。在体格上她是最瘦小和柔弱的,但在精神上她却是最强大的,无论什么苦她都能吃得下。她也是丹凤县唯一一个白手起家组建自己商队的女人。
回到丹凤县五年,宝儿从没回家里,一想到家里的人和她的母亲,她心里就像被抓碎一样。这天她路过家门口,墙门都残破不堪,从外面看到里面长满了荒草,宝儿忍不住走了进去,却发现布满蛛网空无一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她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门口墙根里蹲着一个矮小单薄灰头土脸的人紧缩成一团,脑袋埋在两腿间。两滴豆大的泪珠一齐从宝儿眼睛里掉下来,鼻子酸得使她整个脸都变了型。当她看到童启贤深陷发黑的眼窝时泣不成声,颤抖的手轻轻拉住童启贤的手叫了声:''爹。''
童启贤一见宝儿就嚎啕大哭不停,满是皱纹黑黄的脸上老泪纵横,嘴里不停的默叨:''我对不起你。''宝儿则像照顾孩子一样一手托着童启贤的头一手给他抹眼泪。宝儿将童启贤带回自己的家里和她生活。宝儿轻声问:''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你可能不知道,你大伯早就和你们戏班的袁雪芬勾搭着。''童启贤说。
宝儿脸沉下来:''我没有大伯。''她又想了一下袁雪芬,这个名字已经变得遥远而陌生并且像白水一样淡,宝儿接着说:''傅全香知道童启明和袁雪芬的事吗?''
童启贤翻起眼珠小声地说:''怎么不知道,童启明总能从袁雪芬那里偷回好东西来,傅全香乐意得很,童启明一偷回东西来她就会高兴地藏起来,有一天童启明去找袁雪芬时她发现自己之前藏的东西都不见了,左等右等都等不回童启明来,等着等着就疯了,后来我去戏班才知道他们俩个一块儿跑了。''
宝儿见童启贤停了下来,好像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可又不得不说:''那个人呢?''
童启贤地下头轻声说:''你被带走以后他就走了。''
这时童启贤盯着宝儿脖子里的两颗狼牙激动地问:''这狼牙是哪里来的?''
宝儿说:''是玉玲姐给的。''
童启贤瞪大眼睛嘴大张着:''玉玲是你的姐姐,是你的亲姐姐,她也是你母亲生的。这两颗狼牙就是你娘的。”
宝儿无声地淌着眼泪委屈地望着童启贤,身体不住地摇晃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把两颗狼牙紧紧地攥在手里捂在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