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三月,天气晴好。衍枝特地起了个大早,想趁着阳光好,多画几张风景画。
十五岁的衍枝生在万花长在万花,琴棋书画样样都好,其中最为出色的就是她的画技。她的师父曾断言,她的山水画早晚有一天会万金难求。而衍枝从来都不在意什么万金难求的说法,她只是觉得喜欢,便一直画下去了。
她早就听闻今天藏剑山庄的人要来花谷挑选一些特殊栽培的花,来为即将到来的名剑大会做准备。所以等她到达花海,看到远处那些明黄色的背影的时候,也只是微微讶异了一下他们来的这么早,就铺开画板开始作画。
今天的阳光很好,花草很好,温和的春风吹着她的脸,所以她的心情也很好。心情很好的衍枝哼着一首小调,慢慢在纸上勾勒出眼前的景色。大约画到中午时分,衍枝停了下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准备从旁边的篮子里拿出自己的午饭。
“你画的真好看。”冷不丁从身后传来这样一句话,吓的衍枝差点把饭撒在地上。她略带怒气地转过头,却看到了一个来自藏剑山庄的少年。他似乎对自己吓到了衍枝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拱了拱手道:“抱歉吓到姑娘了,我在此看了许久都不敢说话,刚刚看姑娘在休息便贸然出声,实在抱歉。”
衍枝此刻一点都不生气了,她只觉得好玩。面前的这个少年看起来还稚气未脱,讲话却十足十的老成,让她怎么看怎么怪。她扑哧笑出来,只摆了摆手。
“没事啦。因为平常这边都只有我会过来,所以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才会吓一跳”,她又有些好奇,“你应该是和藏剑山庄的其他人来我们万花谷看花的吧,怎么一个人跑来这边了?”
他似乎有些窘迫,又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本是和他们在一起的,只是远远看见你在这边作画,就过来了。”,他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慌忙接了句,“我一直都喜欢画,只是我们家专门学画的太少,一时没忍住,还望姑娘海涵。”
衍枝终于没绷住,哈哈大笑起来,把面前的少年笑的手足无措。她捂着笑的痛了的肚子,擦着眼泪说:“我教你画画,你愿意吗?”他一下跳起来,大喊着愿意愿意,又发觉自己的行为太过幼稚,瞬间收了回去。衍枝笑的更厉害了。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少年每天都搬个凳子看着她画画,她也从闲聊中知道了他叫叶均白,今年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呢,衍枝这样想。
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天,衍枝特意去送了叶均白一行。她整理了一些平日学画的笔记,还挑了一张画送给他。藏剑山庄的那些人知道她的来意的时候,还压着叶均白喊她师父,硬逼得他满脸通红小声叫了一声师父才罢休。
十五岁的衍枝就这样当了别人的师父。
她本就是一个极负责的人,当了别人的师父更要用心。山庄和花谷之间的距离并不短,所以每次衍枝都会给叶均白寄去一个巨大无比的包裹,里面除了点评他的画,就是她自己总结的各种技巧,还有她随手画的草稿;而叶均白每次给她回信,除了需要交的“作业”,一定还会添点像是干花啊,特产啊之类的东西。他还总在回信里感叹,如果衍枝和他住的足够近,怎么说每年秋天也能添几只螃蟹给她。
然后衍枝就回信告诉他,等她游历回来经过藏剑山庄,一定要抓着叶均白请她吃蟹。
衍枝在十八岁那年决定要出谷游历,她想要看更多秀美的风景,画出更有味道的画来。
叶均白收到信的当时就回信,说他也要和衍枝一起去,也要修习画技。衍枝和他自己都知道,叶均白这辈子画画的水平就到这了,再不得进一步。所以她以为叶均白闹着要和她一起,是想出去玩。
于是衍枝回信告诉他,她这次去不是为了玩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叶均白十几页的控诉。他在信里反复强调申明自己就是为了画画,并不是为了玩。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去了可以保护她。
衍枝看了回信只笑了笑,就放在一边继续收拾行李了。虽然她是以一手山水画闻名,可谁也不敢小瞧了她手中那根笔,衍枝的武功实在是好的没边。
可任谁也没想到,衍枝准备出发的那一天,在万花谷的门口碰见了叶均白。
他一看就是在这里蹲了好几天,衣服头发都乱了,可依旧干净的像新的一样。
“我终于等到你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在衍枝的面前晕倒了——饿的。
衍枝又好气又好笑,拖着他回了花谷,等他好好睡了一觉,才一起又上了路。没办法,人家为了自己都好几天没睡觉了,怎么能够把他丢下。
“师父,好久没见,你怎么一点也没长啊?”叶均白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突然这样问衍枝。
衍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像在前几年一口气长够了这辈子要长的,然后就原地踏步了起来。虽然自己身高已经很高了,可被自己的徒弟这样说,总是让人不服的。
所以她转过身,准备好好说教他一番的时候,却发现两年的时间,他个子窜的惊人。
自己已经只能到他胸口了。
她想到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叶均白才堪堪到自己胸口,没想到只过了两年,两个人就掉了个个。只她又看到叶均白捧着烤兔子吃的一脸油,她又释然了。这不还是个孩子吗。
“你慢点吃,又吃脸上啦”
“哪呢哪呢,你帮我擦” 叶均白主动把脸凑到衍枝面前,仰着脸等她伸手。
衍枝笑着拍了他一下“没个正形的”,可还是又轻又柔地替他擦了干净。
两个人游历的路很是顺利。他俩都穿着门派的衣服,任哪个山贼一眼就看出他们的身份,故而不敢上前阻拦。本来还很紧张的叶均白也放下心,欣赏着沿途的风景。
正是秋日,秋高气爽,衍枝的心情就也变得很好。
她从马背上拿下画具摆开,刚坐下就发现叶均白在一旁笑着盯着自己。
“你的画具呢?”衍枝可没忘了,叶均白足用了七页纸来表达自己对绘画事业的热爱以及对不相信他的自己的强烈谴责。
叶均白打了个呼哨,他的马就奔到他身边。他从容的从马身上拆下自己的画具,坐到一旁笑着看着她。
衍枝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然后就被面前的景色所吸引,一时间身边的任何东西都尽数忘了。她画的认真,叶均白画的也很认真。
只不过画的并不是同样的风景罢了。
衍枝画完最后一笔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她伸了伸懒腰,发现叶均白已经抱着画睡着了。衍枝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叶均白,最后还是决定不把他叫起来,就在这里凑合一晚算了。她点着了营火,坐在火堆前听着树枝噼噼啪啪作响,还有叶均白在身侧均匀的呼吸声。
她突然觉得非常的温暖。
第二天一大早,衍枝是被饿醒的。
昨天拾了树枝回来已经有些晚了,衍枝不放心叶均白一个人,所以就没有吃饭。她坐起身,本想去寻点果子什么的配着干粮来吃,却发现自己的面前早已摆好了数量不少的果子,甚至还有一条烤鱼。
叶均白就坐在旁边啃着一个野苹果。
她坐起来,先漱了漱口,就捡起果子吃了起来。不得不说叶均白极会选,她连着吃了几个都是又脆又甜。她抬眼望了在一旁啃着苹果向下望的叶均白,心里清楚他在山庄过得定不是安生的富家少爷日子,也不作声,又拿起在一旁的烤鱼吃。
她就这样吃着烤鱼,看着叶均白在岩下舞剑。他的剑法极出色,再加上他又是少年模样,平白添了不少潇洒气息。
衍枝居然看呆了过去。
那样清朗的少年在岩间,在初升的太阳的照射下舞着剑。剑身反射出耀眼的剑光,高高的马尾束着金黄色的发带,像是阳光在他发间轻轻吻了一下。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掏出了昨晚收好放在一旁的画具,她平日最擅山水画,人物肖像怎么也画不好。可今日下笔的时候,仿佛有一个人牵着她的手。衍枝就这样一笔一笔勾画着晨光中舞剑的叶均白。
她起了形后就画的投入,连叶均白什么时候停下了舞剑,走到了她身后都不知道。
“你在画什么呢?”冷不防从身后传来叶均白的声音,吓的她第一反应就是一把把画抱在怀里。她只想着这幅画千万不能让叶均白看到,也没意识到她这样的举动有多么的孩子气。
叶均白看到她这幅举动也并没追问,只说需要早点赶路到下一个城镇里住下就走到他的马前。衍枝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从怀里拿出来。
他自然是看到了的。自幼习武的人,眼神厉害的紧,一眼就看出她画的是自己。他转头牵马的时候,手轻轻覆上了自己的胸口,心跳快的吓人。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出的这份感情。
他和衍枝实际上来说,只不过在三年前见了三天,这中间仅通过书信联系而已。而他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
就只是通过每隔几个月的书信。他看到衍枝在信中批评他不认真,眼前就浮现出她一袭素色袍子,站在窗前磨墨,一边皱眉一边写信的场景;他收到衍枝说花谷的花开的美,就想到她挽着乌发,赤着脚在花海中奔跑;她说没长熟的李子果然酸的紧,他就仿佛站在树下,看到她足尖一点上了树,偷偷摘了李子却被酸皱了一张脸。
叶均白觉得自己一定是入了魔。
他们一路赶着,总算是在天黑的时候到了那座小镇。客栈的小二正撑着脑袋打瞌睡,听见马蹄声一下来了精神,抽出腰间的巾子就迎了出去。
这是个实在算不上大的镇子。叶均白打量了一下这家客栈,心里估算着便要了两间上房。他们东西多,这样小的客栈普通的房间定是放不下的。
衍枝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大的,并没有多想,只卸完马上的东西便回房了。她因为早上的事,一天都心不在焉的,这会也比平常更加疲累。
故而只有叶均白一人看见了那小二眼中闪过的精光。他嗤笑了一声,心下估摸着这小二必是不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份的,也只当做没看见,跟在衍枝身后上了楼。
藏剑山庄的人,行走江湖还没有怕的。
一夜好眠。衍枝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急忙掀开被子,几步跑到窗前往下看,叶均白的马还在。她松了一口气,走回到桌边坐下倒茶,脸又腾地一下红了。她自小便在花谷,不知见了听了多少名人雅士和故事,心中也是向往敬佩的。
她又想到了昨天见到的那场景,偷偷打开箱子,从最下层抽出那张画看了起来。因为时间的原因,那画并没有画完,可她就是比看那些被师父夸耀的画还要久,久到他来敲她的房门。
叶均白昨夜虽说睡去,可心里也暗暗存了小心。他见衍枝许久没有动静,不由着急,便敲了她的门。
衍枝在里面听到敲门声,忙站起来收画。她心里急,这画怎么也收不平整。叶均白在门外得不到回应,一着急便推了门。
她好容易塞好了画,听到推门声回头一看是叶均白,当下便愣住了。而叶均白推开房门,一抬头见到的便是一脸惊慌失措看着他的衍枝。
花谷的人都有一头极美的头发。她也不例外,一头长发垂到腰间,黑的发亮。她刚起不久,仅着中衣,光着脚站在那迷茫地望着刚推门进来的叶均白。
他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逃也似地离开了。而这时衍枝才反应过来,她没梳头、没穿衣,没穿鞋,就这样被他从头看到尾。她的脸又红了。
因为这场闹剧,两个人走的时候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叶均白走在前面结了账,小二点头哈腰把他们送了出去。
两人骑着马并排走了一会,叶均白看着一直低着头的衍枝,鬼使神差冒了一句话出来。
“我喜欢你。”
衍枝正低着头一个人乱想,猛地听到这句话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她才抬起头,用一种像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叶均白。
然后她摇了摇头,说给他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那般道:“你还是个孩子呢,哪里懂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嘴上这样说,可她自己又有多么懂什么是喜欢呢。他听了这话,似是不服气,打马走到她面前,扬着头看着她,“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早晚会知道的。”
可这样说话的,不就是小孩子吗?这样浅显的道理,衍枝同叶均白在当时竟没有一个懂的,或许叶均白懂了,可他不愿承认。
两个人就这样 一前一后骑着马向前走着,谁也没有出声。衍枝落在后面,低着头只看着马鞍,心里乱七八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是有喜欢过的人的,大概如果没有这样那样复杂难说的事情,说不定她早就成亲了,不过在那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了。
她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是喜欢,也许是眼前的少年太明亮,晃花了她的眼,迷了她的心;又或许是她自己太孤单,才会如此想确定这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感情。
突然叶均白停了下来,衍枝的心思本就不在骑马上,差点撞上他的马。她偏过身子一看,发现是叶均白身前围了数十个山贼。酒店的小二虽不知他二人身份,可敢做这个生意的,必定能看出他们是有武功的人,故而才通知山贼来的时候多带些人手。
衍枝轻笑一声便掏出玉笔翻身下马,她确实是个画画极好的万花弟子,可大家也从未忽视她在武学上的造诣,她自打开始学武的时候便是同辈中最出色的那个,再加上这几年她有时也会外出写生,更是将武艺磨炼到一种极高的境界中,故而她是全然不怕的。
可她刚走到叶均白马后,就被一把长剑挡住了去路,那是藏剑山庄内门的手艺,是叶均白的剑。他扭过来,极认真地盯着她:“衍枝,我已经长大了,我说的一切也不是小孩子随口而出的话,我有能力保护你的。”她听到这样的话,当下便又愣住了,这样讲话的又怎么不是个孩子呢?
叶均白没有等她回话,就再次转身面对着眼前这群尚不知道大祸临头的山贼。他一个玉泉鱼跃冲上前去,只用了一招九溪弥烟便扫倒了最前面站着的那六七个人。
山贼总算没了刚才那志得意满的表情。也是,这样偏僻的一个小镇,会武的都是有限,又怎会碰上像他们二人一样的武林大派的内门弟子呢?人群后面那个似是领头的踱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叶均白,挥手说了一声“上!”但这些人又怎能奈何的了他?藏剑山庄自家的每日试炼怕是都比这个要严苛百倍。他嗤笑一声,欺身上前,连重剑都没有带,一招梦泉虎跑就又倒下了十几个人。
现下站在这里的人已经不多了,那个像是领头的人也慌乱起来,不断后退似是想跑,可叶均白又怎会让他轻易跑掉,他使出平湖断月和黄龙吐翠,轻而易举地结束了他的性命。
剩下的人一看这种情况,纷纷扔下刀跪地求饶,但叶均白向来不是那种会手下留情的人,话本子里写的那种主角让剩下的喽啰快滚的情景也当然不会发现,他手起刀落,几个人便同时失去了气息。
叶均白收了剑,朝衍枝走去,他脸上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肆意张扬的笑,晃花了她的眼。
所以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只仰着头,傻愣愣地看着向她走来的他。叶均白走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说:“我不是小孩子了,衍枝。我说的喜欢,不是我喜欢一副画,一道好菜或是一把好剑。
“我说的喜欢,是像喜欢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影子,喜欢山谷间悠长的风,喜欢一个温柔的笑脸。就像我想牵着你的手穿梭在人群中,哪怕被人流冲散了,也想穿过他们把你抱在怀里。”
衍枝的心从没有一刻跳的比现在还要快,她从未听过有人用这样的话语向自己诉说心意,也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说,她微微抬起头,脸已经全红了。她看着眼前这样一个清朗明亮的少年,握着自己的手,严肃又认真地说着这样的话,她已经失去了辨别一切的能力了。
“可……可我比你大许多,你怎知这不是一时的误解?”憋了许久,她只憋出这样一句话,上好的衣裳,袖口已经被她揉到皱的不能再皱。叶均白笑了笑,使劲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然后在她惊慌失措抬起头的时候,他低下头用这世间最轻柔的动作吻了她。
衍枝再没有多余的头脑去思考事情了,她的眼前是放大了的叶均白,心里乱成一锅粥,她惊的连呼吸都忘记了,等叶均白放开她的时候,她已经快喘不上气。
她在这一瞬间忘掉了所有顾虑的东西,所有该考虑的不该考虑的全都想不起,呆呆地仰着头望着他,然后被心痒的叶均白又亲了一下。衍枝这时才找回一丝理智,她认真打量了面前的人,然后说了一声好。
既然她已经好久没有喜欢的人了,那么为何不答应呢,再加上那瞬间心里面的反应,是怎么都骗不过自己的。
叶均白高兴的几乎要蹦起来,他在一旁搓着手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又觉得不够,纵身飞起在树林中跳了好几个来回才罢休。他总算是稍稍平复了一些,拉着衍枝上了同一匹马慢慢走着,所有的行李都被挪到了另外的那匹马身上。
“真好,衍枝。”叶均白一只手摸着环着自己腰的手,“我现在就感觉是在做梦,我以为你不会答应我的。”然后那只手被身后的人使劲拧了一把,还美其名曰帮他看看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叶均白痛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大叫着谋杀亲夫,也去捏她的手。
虽然他们二人的关系变了,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下去的,只是每次画画的时候,叶均白和她总免不了打闹,作画进度相比以前慢了许多。不过他们二人都不在意就是了,毕竟风景看过了,身旁的那个人也还在,别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叶均白是个很好的人,家教很好,心肠很好。以前不同他一起出门逛街的时候还没发现,可后来被他拖出房门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一点。叶均白想要用最大限度的温柔去对遇到的每个人。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闲逛,不巧忽然下了大雨,他拉着她跑进一家茶馆,要了一壶茶并两盘点心来躲雨。这时节的雨,细细密密的,带着一丝凉意,衍枝捧了杯热茶,望着外面街上匆忙收摊的小贩和快步回家的人们。
忽然叶均白站了起来。他走到茶馆门口,蹲了下来和什么人说了几句话,再回来的时候身后就跟了两个小乞丐。这两个小孩子躲在茶馆外的屋檐下,可刮着风,短短的屋檐遮不住他们,他们已经冻的微微发颤了。
叶均白看到了他们,过去问他们要不要喝热茶。小乞丐们自然是肯的,跟着他进了茶馆,一个一坐下便提起茶壶对着嘴喝起来,另外一个端起盘子就开始往身上的破包里倒点心。衍枝有些不快,虽然她也知道这些小乞丐生活艰辛,可这样大摇大摆,总让人心里觉得别扭。
最后这两个孩子,喝了叶均白五壶茶并二十盘点心。虽然衍枝并不在意这茶和点心的钱,可花在这种不懂得感谢的人身上,还是让她觉得不快。
更何况她还挺喜欢喝那茶的。她好喝茶,但自己懒得去学,平日在谷里只蹭别人煮好的茶。花谷人经手的茶养刁了她的嘴,出门在外,纵是被夸上天的茶她也只觉得不好,如今竟在一个小镇的破旧茶摊上喝到了好茶。可她统共只喝了一杯,剩下的全进了那两个小乞丐的肚子里。
她也有点生气。明明这两个小乞丐受了叶均白的恩,却没有一句道谢,反倒嫌茶水点心上的慢,她本来是想呵斥他们的,可叶均白在桌下拉住了她的手,死活不让她讲。他只笑着,还和那两个小乞丐道歉。她又有点心疼他。
雨下到傍晚便停了。雨刚停,那两名小乞丐便起身跑出了茶馆,留给叶均白和衍枝一桌空碟,连句谢谢都没留下。衍枝本想她总算可以好好喝茶了,叶均白却在这时站起来说要走,她不想走,可最后叶均白还是以以后还能再来的名义把她拉走了。
他是个温柔的人,可他总是对待外人,陌生人极温柔。
而且他们再也没能来喝这家的茶。
这天,他们二人爬上了一座山,这座山以云海雾凇而闻名,故而衍枝老早就想亲自画一画了。她快步上前,向下一望果然如此。今天微微飘着雨丝,更是显得风景如画,她忽而叹了一口气。
“我听师父说,安禄山要反了。”她用一种非常难过的语气说着,“我一想到这样如画的美景,那些安稳生活的人们,都要被战火所侵袭,就有种无以复加的难过。”叶均白听她语气惆怅,撩起衣服下摆坐在她近旁,“若他真反了,我们是必然要上战场的,只愿能让战争早早平息吧。”
衍枝没有出声,只是站在山上,顶着飘飞的雨丝望着山下那几户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人家,想着他们现在所过的悠闲安逸的生活。“战争,到底是天下第一坏事。”她这样说着。
他们在午后到达了下一座城。衍枝进了房间只说困了,便打发了叶均白,自己一个人躺在了床上发呆,她还是在想安禄山的事情。万花谷的人多半心思细腻,她也不例外,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帐子心中便是一阵接着一阵的绝望。都是那样善良质朴的人,却要平白遭受这样的不幸。
衍枝一个人躺在屋里乱想,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头还一跳一跳的疼。她翻身下床,一边揉着头一边推门出去找叶均白。
他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正纳闷,结果一出门迎面碰上了准备敲她房门的叶均白。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裹,看起来鼓鼓囊囊的,看到衍枝,他一把拉着她进了屋。
衍枝还在纳闷,就看见他一把揪住包裹的底部往桌子上一倒,哗啦啦一桌子泛着金光的步摇,簪子,镯子。叶均白献宝似得举起一个嵌着颗珍珠的步摇给她看:“衍枝,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她哭笑不得,万花谷的人素来不喜金银之物,可她又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只好接过那步摇,走到桌边,只看见一个水头极好的玉镯在这堆金光闪闪的首饰里格外醒目。
她指着那玉镯:“我喜欢这个,这个也是你买的吗?”叶均白好奇地过来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是首饰店老板看我买了这么多,送的,说是最近玉突然卖不动,只好都拿来送了。你喜欢?”
衍枝哭笑不得,点了点头说喜欢。叶均白抓过她的手,把镯子套在她的手腕上,然后不住地夸着好看。她面上随着叶均白笑着,可心里却有些不安。万花谷离长安很近,她年幼的时候也多次随着师父去长安城内玩。小时候的她自然被首饰店那些金光闪闪的首饰吸引了目光,闹着要师父给她买,师父笑她傻,她还不明白,小二听见了,笑着和她解释了一句。
“这位小姐,虽说金首饰耀眼,可如今的世家大族倒是更喜欢玉,说是玉比金更显气质,不光长安,听说全国玉饰现今都涨价了呢。”
“可我还是更喜欢金的呀,金的好看!”小小的衍枝听了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把师父逗的哈哈大笑。最后师父替她买了一个金镯子并一个玉坠,哄着她开开心心地走了。
她戴着金镯子,一路上高兴的简直要飞起来。师父看她高兴,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如今生活安定,大家都不再只追求金饰了,衍枝是因为这个高兴吗?”她听不懂,笑着说才不是,师父笨,师父也没有反驳,只是笑着看着她。
如今她便懂了。
就算安禄山要反的苗头普通的平民百姓看不出,可总有人能察觉到。去首饰店买首饰的多是官家小姐,纵然是这样一个小镇,家里能做官的必然能窥见一丝踪迹,便都又弃玉买金了。就算是平民百姓,昨天进酒店时衍枝也听见掌柜算账时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天要变了。
在颠沛流离的日子到来之前,这些人能够做的实在是不多,可他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人士,又能够做多少呢?若是战争爆发,万花行医者必要去救治伤兵百姓,习武者也定会和天策一同斩杀叛军。往日师门一同在花海习武,在仙迹岩练字绘画的情景,在战争爆发后就再难看到了,到了最后能够回来的,又还有几人呢?
终究是每一个家都要散了。
因为这事,衍枝的心情一直都不好。晚上吃了饭,叶均白准备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她叫住了他。
“陪我聊一会,好吗?”
叶均白以为她要聊什么话题,带着几分期待望着她,可衍枝只玩着手上的杯子,连一个眼神都没抛给他。
“你说,安禄山为什么想要反?”就在叶均白等了好久,已经有些心不在焉的时候,衍枝突然开了口。他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只不过衍枝好像就没期待有回复一样,笑了一下,“我这个问题真是傻了,他若成了就是皇帝,有无上的权利,享用天下最好的东西,为什么不想反呢。”
叶均白从来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只不过藏剑山庄的人,总还是有了解过这些问题的。他也叹了口气,“只是苦了那些百姓。”
“只是他们怎么会想到百姓呢?都被欲望给迷了眼,什么也不顾了。”她摆了摆头,像是不想再想这些问题,“叶均白,如果他真的反了,你会回去的吧?”
“回去?回去什么?”话才问出口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安禄山反了,藏剑山庄一定要保李唐江山,而他作为藏剑山庄的人,一定是要回去的。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可他听到衍枝这样说,还是生出了一点不可明说的愤怒。他觉得衍枝要抛下他了。
所以他有些愤怒,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样,“我不回去,你这样说什么意思?”衍枝被他吓了一跳,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不回去?安禄山若反,你竟不打算回去同藏剑的人一起抗敌?”
“我不回去。衍枝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要抛下我了?”叶均白知道衍枝说的每句话都是有道理的,甚至他确实是打算这么去做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一说,他就有股莫名的邪火,想要拧着她的话来做。
“我……我没有要抛下你啊。”衍枝纵然比他大上三岁,可也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这样。她显得有些慌乱,“因为我一定会回师门听师父安排的,所以……”
她话没说完,叶均白就猛地跳起来,撇下一句“睡了”就摔了门出去。衍枝有些茫然,她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所以她不明白叶均白为什么会突然变了脸色摔了门。所以在她的眼中,叶均白是抗拒同藏剑的人一起抗敌的。
她有些茫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明明都是名门正派,明明他也是那样一个善良温和的人。想的头痛,她晃了晃头打定主意不再想,吹了灯便睡去了。
叶均白的气来得快去的也快,第二天一早还是和往常一样满面笑容的和衍枝打招呼,把刚起床的衍枝吓了一大跳。
“还有四个月就是我师父的生日了,到底送他什么好呢,你帮我出出主意呗?”叶均白一屁股坐在衍枝床上,“你好歹也算是我师父,你肯定知道师父收什么最高兴。”
衍枝本就靠在床头看书,听他这样问,便把书收了细细思索起来。
“我是教你画画的,所以如果你送我画具,我会很高兴;你师父是教你剑法的,那么你送他一把剑怎么样?”
叶均白开始听到这话还有些兴奋,不过很快又沮丧了起来,“我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啊,什么好剑没有,我送的他能看得上眼吗?”
“你傻啊,你自己铸一把剑送他不就好了吗?你们藏剑山庄哪个人不会铸剑了?”衍枝拿书敲了敲他的头。
叶均白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嚷嚷着说一定要拿寒铁替师父打一把世上最好的剑,又抱着衍枝亲了一口,亲的她红了脸。
在这场感情中,衍枝终究还是没有把持住自己的那颗心。
在他们到达最后一个歇脚的镇子时恰逢七夕,满街挂满了灯笼,夜市也沿着路的两旁早早支起了摊子。叶均白拉着衍枝跑到了一家卖银饰的店,这家店的手艺虽粗,可心思十分巧妙,又迎合七夕做了许多成对的饰品,再加上可以刻字,生意竟比卖小吃的摊位还要热闹。
叶均白在摊子上挑了一对铃铛,他说这是同心铃,戴上的人就能永结同心。他同摊主磨了半天,终于被允了他自己来刻名字。他刻好了两个人的名字,拿起一个系在自己腰间,又弯腰替衍枝也系上了。
“我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是吗?”衍枝的手摸着腰间的铃铛,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望着面前在灯火摇曳下面容有些不真实的叶均白。
“一定。”
从这个镇子离开后,他们便出发去寻寒铁。开始的时候叶均白还总嚷嚷着一定要把衍枝带去一起给师父过生日,可后来离师父生日越近,离寒铁所在的地方越近,他就越沉默。
就算有提起精神的时候,一旦提到生日,他又变得沉默起来。衍枝问了他几遍,他只说自己想到又要被师父训心情不好,她要是再问他就说类似想安静一下的话。所以剩下的旅程越发寂静无声了。
衍枝在路上看到了有趣的场景,想到了有趣的事情,刚想讲给叶均白,就看到他紧绷着的脸,也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等到了目的地,他们已经完全是沉默的两个人了。说好了第二天去山上找寒铁,可第二日一早叶均白却突然发起烧来,他躺在床上一边咳一边着急,嘴里不住说着寒铁只在这五日能寻到,自己却不一定能好。于是衍枝对他说:“我上山帮你寻,你好好歇着。”
她一个人为了叶均白师父的生日,爬了又高又陡的山。寒铁难寻,她四天几乎把山都翻过来,终于最后在一处山坳里发现了被雪埋了大半的寒铁。
她太过激动,上去便拨开雪堆,寒铁的寒气顿时迸出来,灼了她的双眼。她只觉得自己双眼好像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然后就是针扎一般刺痛。
衍枝忙翻出随身带的药膏厚厚涂在眼上,摸索着将那些寒铁收到包里,跌跌撞撞往山下挪,等到听到周围有流水的声音时才睁开了眼睛。
好在她随身带着药,眼睛并没有事,只是以后不太能看过亮的东西。她松了一口气,便往客栈赶。
她刚跨进客栈的大门,就听到两个洒扫的人在聊天。一个说:“那个大晚上要冷水的客人好的这么快,不愧是习武之人。”另一个赞同他,“是啊,头两天还烧的那么厉害,第四天就能下床了,看来我也得去学两招。”
衍枝完全愣住了,不明白叶均白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她只好一直安慰自己说那不是叶均白,是别的什么人。可她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叶均白坐在窗边,看到她进来将寒铁放在桌上也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叶均白先开了口。
“衍枝,对不起。”他这样说,“我怕了。”
衍枝从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就觉得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就算在山上抱着寒铁也没有那么冷过。“为什么?”她手撑在桌子上,颤声问道。
“我怕我在师父面前,护不住你。”叶均白没有再看她一眼,双眼只盯着眼前的地板。
“到底是你在你师父面前护不住我,还是你不想护住我?”衍枝流下泪来,“你怕了,而我对你而言又没有重要到那种地步,所以你就这样把你师父推出来当了挡箭牌。”
“我没……”
“你有,我告诉你叶均白,不想和我一起,你尽可以一早就明说,自己把自己弄到发高烧,又是为了什么?”她转过身盯着他,“你口口声声说尊敬师父,要给师父送独特的礼物,可最后竟能自己把自己冻出病。你是吃准了我会帮你,但你也一点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尊敬你的师父。”
衍枝说完了这些话就转身离开了旅店,她不想去看叶均白此时是什么表情,只是牵了自己的马一路奔一路流泪。明明已经到了这样的局面,可她为什么还是一点都讨厌不起来他,她敢肯定,如果此时叶均白骑着马追出来,她一定还会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哭。
她不知道的是,旅店里的叶均白就一直那样坐在窗旁的凳子上直到深夜。他甚至连动作都没有变一下,衍枝离去时敞开的门就那样开着,风穿过敞开的门,吹的桌子上的寒铁嗡嗡作响。他终是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她一路奔回了万花谷,抱着师父哭了个天昏地暗,哭到眼睛又刺痛才止住。她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师父的膝上,师父也像那时一样摸着她的头发。
“我再也不出去了。”她吸了吸鼻子,“我只陪着您,哪都不去。”
“你这孩子,又说胡话。”衍枝的师父伸手扯来一条毯子,把她盖的严严实实,“你这个年纪,哪都不去就陪着我哪忍得住啊,都是气话。”
衍枝的师父早年在替五毒追杀乌蒙贵残党的时候中了天一教的蛊,纵然五毒用了大力气也未能彻底清除蛊毒。他如今三十二岁的光景,已然满头白发,畏寒喜热,衍枝要陪他,一定呆不住。
他是了解衍枝的,自己教大的孩子。所以在三个月后衍枝哭着把叶均白带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只笑了笑说了声走吧。
衍枝是早上去取信的时候看到叶均白的。他同以前没有变化,看到她过来,他站起来张开了双臂,“衍枝,我还是喜欢你,所以我来了。”
她本想不去理他,可在看到他的那瞬间心就好像被什么人狠狠揪了一下,等到他张开双臂的时候更是再也忍不住,几步冲进了他的怀里。
他说他同自己师父讲了,师父竟没有责怪他,还让他快点把她寻回来,于是他过了师父生日的第二天便出发了。
他说他还喜欢着她,非常喜欢。
所以衍枝哭着找了师父之后,就再一次跟着他出了谷。
其实在叶均白又来寻她之后,他对她还是同以前不一样了的,只是她一心沉浸在又能和他在一起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这点。
在能吃蟹的时节,衍枝和叶均白到了藏剑山庄。叶均白的师父是个很随和的人,他和衍枝开着关于他俩的玩笑,又请她吃了一顿丰盛到了极点的全蟹宴,他还炫耀一样地给她看了叶均白打的那把剑,说她算是叶均白的师父,不知道今年生日有没有收到他送的画笔。
不得不说,寒铁制成的剑确实极好,再加上是徒弟亲手做的,他的师父已经将它当做自己的佩剑来用了。
衍枝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情是好是差,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在藏剑山庄的日子,她几乎见不到叶均白,就算见到了,他也是一副逃避的态度。她总算是察觉出了不对,可是老天甚至没给她质问的时间。
进了十一月,藏剑山庄已经开始飘雪。她是不适应住在这里的,少了熟悉的花草和和煦的阳光,少了熟悉亲切的人。
唯一让她感到一丝慰藉的,是飘雪的夜晚中那轮异常皎洁的明月。衍枝无数次在夜晚披上斗篷,站在院中铺开画纸,摆开画具。可墨磨了干,干了又磨,她一笔都没有画出来过。再也没有那样平静的心境来让她作画了。可她收了画具回屋,也依然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其实叶均白也并不是全然的聋子瞎子。他知道飘雪的夜晚衍枝会站在院中,他知道衍枝回了屋也依然无法入眠。在那些她坐在窗前推开窗,独自看月的夜晚,他也同她一起迎着风雪共观同一轮明月。
只是他再也不能够像一年半之前,那般大无畏地说出喜欢了。
十一月中,她的师兄找上藏剑,和她说师父突然病重,孙思邈说只有用藏剑山庄附近山上的凝月草,才有三成可能救的过来。
她恍然间有了世界崩塌的感觉。
她跌跌撞撞推开人群就往山上奔,轻功气力值用完了就手脚并用往上攀,平常用来画画保养的极好的手被划的全是口子她也感不到痛。
她只想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又忍不住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离了师父和叶均白一起来藏剑山庄,想着自己可能连师父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终于是找到了凝月草。她小心翼翼将它连根挖起,撕下衣角把它包的严严实实地准备下山。可她实在是太累了,之前绷着一股劲,如今这股劲猛地一松,下山的时候脚下一滑,就从坡上滚了下来。
衍枝瞎了一双眼。
她从那样高的坡上滚下来,别的什么都不顾,只一双手死死环着胸前的凝月草,一路上被石子划破了衣裳,划烂了白皙的皮肤,她都没用手去遮一下。
她满心只想着自己找到了草,师父可以挺过去了,一丝一毫都没想到自己的安危,滚到最下面的时候,后脑勺狠狠撞上了一块石头。她硬撑着回去把药交给师兄,就一头栽在了地上,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她就再也看不到了。
衍枝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深夜。她撑着胳膊坐起来,却扯到了伤口,“嘶”的一下痛出了声。就听到有个人奔过来,握着她的手问她怎么样。
在她听到师兄的声音时,她就明白了。就算是再黑的夜,她也不至于看不清就在她身旁的师兄。于是衍枝开口说:“师兄,我好像瞎了。”
用天下大乱来形容此时的慌乱场景也不为过。
她坐在床上听着师兄慌乱翻着药箱的声音,突然开了口,“师兄,师父怎么样了?”
身旁翻动的声音停了一下,然后又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又停了。
她听到师兄哭了。虽然看不见,她就是知道师兄现在一定一只手插在药箱里,一只手捂着眼。
“什么时候……走的”她说的无比艰难。
“……你拿来草的前一天。”
衍枝也哭了起来。她的师兄慌忙擦了泪,转身对着她想要让她别哭了,却被她一下抱了个满怀。
衍枝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没有这样悲痛地哭过了。她知道自己瞎了没有哭,却在听到师兄亲口承认师父的死讯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从没一刻比现在更痛恨自己,想到临行前师父温暖的叮嘱,想到自己伏在师父膝上说永远陪着他。
这样一个温柔的师父,她却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她本来是要第二天就回花谷的,可师兄按着她不让她走。
“我已经失去师父了,请别让我再失去你。”
所以她只好答应了师兄,等到头上的外伤好了再动身。
她自受伤之后,就没见到叶均白了。连他的师父都来看了她五六次,叶均白一次也没来。她也累了,不想再去问他些什么了。
但在一个飘雪的夜晚,他还是来了,用的还是同样的开场白。
“衍枝,对不起。”
“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吧。”
“叶均白,你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求的是什么?”衍枝看着叶均白所在的方向,她本不想哭的,她想着都到这个时候了,总要保护自己最后那么一点可怜的尊严吧,可她一点都忍不住,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一开始说喜欢的是你,到最后说不喜欢的还是你,什么理都被你占了,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衍枝哭的一双眼涨的发痛,她是不能这样哭的,可她如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觉得干脆一辈子都这样瞎掉好了。
“只是……同我想的不一样。”叶均白最后只憋出这样一句话。衍枝听了这话,只觉得好笑,可想笑又觉得嗓子梗的要命。
“同你想的不一样?你想的是什么样,叶均白。”她不住地颤抖着,声音也在抖,“你喜欢的时候,就要我也来喜欢你;你不喜欢了,就要我自己识相,别来烦你,不是吗?”她明明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可她就是觉得叶均白正在她面前用一种无情又淡漠的神情望着她,即使她从未看到过他表露这样的神情。
“我……没有,衍枝,我只想让你好好的。”叶均白开始讲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无比艰难,可话一出了口,他便觉得找到了突破口,一句接着一句说下去。
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说服他自己的突破口。
“衍枝,我承认我做错了许多事。你说我拿师父当挡箭牌,我承认,你说我怕了,我也承认。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断去问自己,我真的能够像之前那样不顾一切地说喜欢,信誓旦旦地说我能保护你吗?师父说我愚笨,我以前还不信,可现在我信了。我试着去做让你开心的事情,可我错了,我所想的不是你想要的。我想去弥补,可我又发现我太过自信太过天真……那些我以为我有能力去对抗的事情,真的只是我以为。
“我想去用谎言去满足你,可跟着到来的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更加庞大的谎言……到最后我连我自己都不能去相信了,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让你相信?”
“叶均白,你从来没骗过我,你甚至都没有试过去骗我。你一直骗的都是你自己而已。”衍枝已经不哭了,她觉得自己的头一跳一跳的疼,知道师兄回来一定会生气,可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叶均白,你真是这世间最自私的人。
“你希望我不喜欢你,也不恨你,希望我对待你就像对待一个江湖相逢的过客,好让你再不会因为想起这些事而厌烦。可你又有什么脸面,有什么立场这样要求我?
“叶均白,我恨你一辈子。你对我做的事情,足够我恨你一辈子。”
叶均白听她这样说,本来就快要喊出声,却在话即将出口的那一刻强行咽了回去。他沉默了一下,才用一种极缓慢的口吻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整日这样逼迫我,又何曾想过我的感受?”
衍枝听他竟用上了“逼迫”这个字眼,心口猛地一痛。自己所做的那么多,竟都是做给了瞎子看,说给了聋子听。她涩声道:“我逼你,叶均白,你去随便找个人来问,我逼你?你心情不好不想说话,我就在一旁待着;你想要寒铁帮你师父铸剑,却又不想与我同去,大晚上冲冷水把自己弄病,只好让我自己一个人替你上山寻来。这回是你先来找回来的,又反倒来嫌我?叶均白,这天下再没一个人冷血绝情到这个地步了。”
屋子里突然沉默了起来。
“我懂你的心情。”过了很久,久到换一个人可能就要以为他已经走了的时候,叶均白终于又出了声,“我在开始的时候也很想做一些事情,可这些都不是我们所能够控制的。我们就到这里了,也只能到这里了,衍枝。”
她纵然此时有千般委屈,想去分辩自己才是那个做了许多事情,傻傻扑上去的人,可也只叹了一口气,觉得不值得了。
这一段感情,纵使开局的时候有再多的胡闹,可这中间发生的那些事并不是假的。如今她也累了,不想再与叶均白争辩些什么,也不想让那些曾经的记忆在一次次的争辩中所消磨。
到了最后,她只说了一句“叶均白,你记得是你欠我的。”就再也没有一句别的话了。叶均白见她这样,站在原地呆愣了半晌,然后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转身推开门一步接着一步地消失在了雪夜中。
衍枝听到了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扑在床上痛哭出声。她如何不恨,如何不怨,可又让她如何去恨,如何去怨呢?
这一腔少女情怀,终究是错付了。
她既得了这样的结果,藏剑山庄是一刻也不想多留,第二天赶着师兄进门,还未来得及呵斥枯坐了一夜的她时,一句话把师兄堵了回去。
她说:“我们回家。”
她的师兄听了这句话,当时眼圈便红了,也不再说她什么,只点着头不住说着“好,我们回家。”
离开的那一天,叶均白没有来,他只让师父替他传了一句话。
“假如我这样做,能够让你放下从现在以前的一切,我便再没有遗憾。我欠你的,我会永远记得。”
她听了这段话,本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再哭一次,却在被师兄抱起转身的那一瞬间泪流满面。
好话都让你说了,好人都让你做了,那么我现在到底沦落到什么地步了……?是连一丝一毫的脸面都保不住的地步吗?她伏在师兄的怀里无声地流泪,洇湿了他的前襟。衍枝感觉到师兄抱着她的双臂僵硬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训斥的话要出口,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叹息。
衍枝前十九年的人生,虽不算大富大贵,事事顺遂;经过生离,也遇过死别,可她还是一个恣意飞扬,温柔坚强的人。
可在这一瞬,她觉得以前自己赋予自己的所有力量全部都被摧毁掉了。她就像一个迷了路的旅人,淋了雨的候鸟,站在原地满心迷茫,再没有旁人能来帮她。
她有恨过这样的自己吗?有恨过这样不争气,这样失去一切坚持与骄傲的自己吗?
这一切都过去了。
衍枝再也等不到那个来自杭州湖畔的藏剑山庄,一身金黄,高绑着马尾,无时无刻都带着笑的归客了。
她回到了万花谷,纵然谷外山雨欲来,谷内依然是世间最安宁的地方。
她伤的很重,本来就在之前替叶均白取寒铁时被寒气灼了眼,又在后来滚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后脑。纵使孙思邈亲自为她治伤,她从此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色块了。
再次回到花谷的衍枝搬到了花谷中的那个小房子里,那是她以前画画时临时搭的歇脚木屋,虽然小,可却充满了她的气息。
师父的坟就在小屋的旁边,这是衍枝要求的。她没能在师父生前的最后时刻陪伴在他的身旁,总要在他去后时时陪着他。
她又重新拾起了画笔。虽然她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色块,可那些瑰丽的山和水,还有遇到过的每个人都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白天的时候,她眼睛蒙上纱,搬了画板坐在师父的坟前,一笔一笔温柔又细致地画着。
忽然间起风了。
她抬起头望着树枝间零碎的天空,又望向了师父的墓碑。
“师父他看到了。”
“看到我为他画的大唐的山和水了。”
后来呢?
后来安史之乱爆发,她依然住在那个小屋子里,整日涂涂画画,有时也会摸索着替那些受伤的弟子治病。久而久之,她也是一个医术颇为出色的人了。
那些受伤的弟子,还有师兄师姐们,每当再回到花谷的时候都会带来一些极罕见的药材花草,端砚徽墨。她不知道的是,正当乱世,这些罕见的药材花草几乎千金难求,又怎会让他们寻来这许多?
又或者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再去想了而已。
她还是会装作不经意地去打听叶均白的事情,听说他曾让安禄山吃了不少的亏,现在已经是个顶有名气的人了。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会暗暗地松那么一口气。
等到安史之乱结束之后,她依然住在万花谷中,还是涂涂画画。奇怪的是,她虽双目几乎不能视物,可画的画比以前好出百倍。于是便有人将她奉为大家,也有勋贵世家要请她上门讲画。
她只说师父离不开她,推了一个又一个的邀约,最后也没人再来请她,只她的画越来越有名,价格也越来越高。
藏剑山庄又迎来了久违的名剑大会,饱经战火的山庄也抹去了战时的萧瑟苍凉,又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剑冢依然是终年飘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是多了一个简单到极点的屋子,空空荡荡的只摆了一床一桌一椅。床收拾的很干净;桌子上横着一大一小两把剑,并一个红木的小盒子;四面墙中三面都是干干净净,只一面挂了一副装裱的极好,与这个屋子一点都不搭调的画。
画没有画完,可轮廓已经很明显了。一个扎着高马尾在岩间舞剑的少年,笔法虽杂,可一点都不乱。画面右上角有折过的痕迹,虽然已被人细细抹平,可仍能寻到一丝痕迹。
那红木的小盒子上落了一层薄灰,应是许久没有人碰过了。盒子透出阵阵的寒意,比剑冢外的风雪也毫不逊色。没人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要让上好的红木制成的盒子放在桌上白白吃灰。
远处似乎传来了若有若无的锤击声,仔细听却又听不到了。
那些许久以前的记忆,就随着这若有若无的敲打声,随着剑冢中随处响起的风声一同被送到遥远的天际,再也没人触碰的到了。
又是晴好的一天,她走出屋门,斜靠着坐在师父的坟边,当初栽种的花草已经长的很密了。
她被太阳晒得暖暖的,于是不由换了个姿势继续斜坐着。在换姿势的时候,衍枝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系在腰间的同心铃,铃声叮铃叮铃地响了起来。
她于是又想起了那个清朗俊秀的少年,想起了第一次在这片花海见面的情景。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又梦到了和那少年所经历的所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