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姑娘在小镇住了三年,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她爱穿长裙,裙摆上有自己绣的茉莉花,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像春风卷着柳叶在河水里打转儿一样好看,小镇的人都喜欢她。
她有一间茉莉花房,每到花期,她会给小镇每家都送上一朵。她还有一块种满红辣椒的土地,地是自己去后山翻出来的,每到辣椒成熟时她会给每户都送一小份,每年如此。
遇见草帽先生的那天,小镇迎来了七月的第一场大雨,哗啦啦的从天而降,冲花了草帽先生的画板,也打焉了茉莉姑娘硕果累累的辣椒树。
他们在小镇后山的旧亭子里相遇。茉莉姑娘提着一篮子刚摘的辣椒,裙摆上手工绣的大朵茉莉花嘀嗒着雨水;草帽先生双手捂着头顶的草帽,在亭前的阶梯上停住看着茉莉姑娘,如注的雨水顺着帽檐落下来,模糊他的视线。
最后还是茉莉姑娘开口叫他,躲进来吧。清亮亮的声音混着夏雨亲吻大地的声音,草帽先生觉得,好听极了。
草帽先生摘下头顶的草帽用力甩,水花飞到茉莉姑娘的脸上,她不自觉的伸手挡了挡,草帽先生便将草帽扔到一旁有些凹凸的石桌上,搓着手心道歉。
茉莉姑娘就笑,歪着头开玩笑似得说,草帽先生。
草帽先生坐到一旁,那我叫你茉莉姑娘。
有了这特别的称呼,两人慢慢熟稔起来,望着雨幕外模糊的远山开始聊天。
草帽先生说,那顶草帽的一位老爷爷送给他的,还是新买的呢!
茉莉姑娘摆弄着篮子里的红辣椒,微微一笑,说,这里的人都很好。
草帽先生盯着她看,看她篮子里的红辣椒,也看她的侧脸,小心翼翼的问,你是外地人吧!
茉莉姑娘没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指抚摸篮子,好一会儿后才说,这个竹篮也是一位老爷爷送给我的,他亲手编的。
亭子里安静下来,风穿堂而过留下阵阵凉意,外面的雨声更大了。
雨下了很久,肆无忌惮的洗刷着这座小镇,旧亭外的小路变得泥泞,路面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小水窝。直到傍晚时分,雨势才渐小,却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草帽先生将不再滴水的草帽递给茉莉姑娘,说,咱们跑回去吧。边说还边半蹲着用另一只手去挽裤腿,茉莉姑娘接过草帽戴在头上等他,看着他将裤腿挽的很高,就像小镇里的人下田插秧一般。
小镇窄窄的街道上没有人,积了雨水的地面被踩得啪啪作响,回到花房里时,茉莉姑娘被风干的裙摆又湿了一大片。她推开门又回过头看身后的草帽先生,草帽先生挠挠湿透的头发,解释着说,我今天刚到这里,还没找住处。
茉莉姑娘特意看了一眼他的裤腿,已经有些松垮了,她走进门,说,先进来吧。
那天起,草帽先生在茉莉姑娘的花房里住了一个月,每天晚上搭着一块木板子就睡,一直到返程。
茉莉姑娘住在花房对面的小巷子里,租的是一位本地老奶奶的房子,老奶奶姓唐,不爱理人,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茉莉姑娘也很少和她说话。
自从草帽先生住进花房后,茉莉姑娘每天走出小巷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他弯着腰摆弄她的花,这样一来,她倒是空闲了不少,两人便就多了些交流的机会。
草帽先生住下来的第三天是小镇赶集市的日子。一大早茉莉姑娘就带着他去小镇的后街,平常只稀稀拉拉开着几个店铺的后街热闹异常,街道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种的蔬菜也有手工编织的小家具。
叫卖声夹着交谈声此起彼伏,热闹、喧嚣,却又透露的城市里没有的纯真。似乎在这里,卖东西不仅仅是为钱财,更是一种展示,一种满足。
草帽先生拉着茉莉姑娘在人群里乱窜,最后在一位卖草帽的老爷爷摊前停下来。他很兴奋的对她说,你看,我的草帽就是这位老爷爷送的!
老爷爷也不介绍他摊位上的物品,嘴里慢悠悠的吧唧着烟草,笑呵呵的说,小伙子,喜欢就再送你一顶。
草帽先生一边蹲下身去挑选一边说,老爷爷,这次我买!
摊位上摆了很多样式的草帽,草帽先生挨个看了一遍,最后拿了一顶和他一样的戴在了茉莉姑娘头上,边看边说,好看!
茉莉姑娘抬手理了理,也没有拒绝。她觉得,有这样一顶帽子也好,遮阳挡雨。
后来他们在集市上逛了好久,从街头到街尾,每个摊位都逛,却除了那顶草帽外什么都没买。逛的累时他们就坐在石梯上休息,看着这条热闹的长街,看一堆人站在一家摊位前聊很久,看那个卖糖葫芦的阿姨送了一串给摔倒的孩子……
草帽先生双手撑在后面,望着人群说,好热闹啊。
是啊,心热情了,哪怕只有一个人都会热闹。茉莉姑娘望着集市上方的天空,眉眼都带笑。
后来他们又去逛了一遍集市,从街头到街尾,每家摊位都停留,什么都没买,还每人白吃了一串糖葫芦。
草帽先生说他很久没吃糖葫芦了。
茉莉姑娘就笑他,草帽下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还有些得意的说,每次赶集市时阿姨都会送我糖葫芦吃。
那天他们很晚才回去,回到小巷子口时看见唐奶奶摇着蒲扇在巷子口转悠,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茉莉姑娘轻轻地叫她,唐奶奶。本来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下来,盯着茉莉姑娘身旁的草帽先生看了好久,然后看着茉莉姑娘说,催房租。说完便自顾自的摇着蒲扇走进巷子深处。
茉莉姑娘摘下头顶的草帽,有些不解的嘀咕,没到交房租的日子啊。
草帽先生不明所以,岔开话题说,明天我想去写生,去后山。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期待。
茉莉姑娘低下头用手指顶着草帽转圈,淡淡的回答,嗯,后山是挺漂亮的。
月亮偷偷从小镇后方爬上来,皎洁的月光一寸一寸铺满路面,洒在茉莉姑娘的裙摆上,也洒在草帽先生的肩上。唯有小巷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夜风径直吹过,与月光不期而遇,又擦肩而过。
茉莉姑娘冲着草帽先生摇摇手里的草帽后就钻进了巷子,满身的月光被留在身后。
月亮挂在遥远的夜空,也有到不了的黑暗。
第二天一大早草帽先生背着画板准备出门,被搬到门外的茉莉花在晨风里摇曳生姿,率先看见巷子口那道跨着竹篮的身影。
草帽先生一转身看到茉莉姑娘提着小竹篮戴着草帽现在那里,依旧是一身白裙,他觉得,好看。
草帽先生拉了拉画板,边走边说,你去哪里?
茉莉姑娘偏着头看草帽先生背上的画板,问,你很会画画?
他们之间,确实了解的不多,什么也不问,是他们默认的默契。
草帽先生望望小镇不高的屋檐,说,我是这样认为的。
茉莉姑娘走在他边上,也随着他的目光望了望屋檐,用一样的语气说,那就是的。
路过敞开的大门时不断有人向茉莉姑娘打招呼,她一一回应。草帽先生回头望小镇长长的街道,说,这里的人很热情!
茉莉姑娘就笑,弯着眼睛说,这里住久了,是会上瘾的。
出了小镇就是一座低矮的山峰,山脚下有勤劳的小镇人民栽种的粮食,也有茉莉姑娘的辣椒地,还有一座破旧的老亭。几天以前,有两个陌生人在里面相遇。
这件事老亭可能已经忘记了,因为在它年轻时见过太多,现在它老了,很少再有陌生的人愿意靠近它。它老了,记忆也变得不太好,只记得曾认识的人。
茉莉姑娘和草帽先生在亭外的小路上分开,茉莉姑娘去摘辣椒,草帽先生去山腰画画。
没有多余的话,两人分开后就径直走向目的地,谁也不曾回头。
旭日初升,两顶草帽在晨光中渐行渐远。
走到辣椒地的茉莉姑娘围着辣椒地看了一圈,又抬起头看了看半山腰隐隐可见的草帽先生,最后放下篮子蹲在一旁,看着红辣椒上的露珠。
草帽先生似乎是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突然一声你在看什么,吓得茉莉姑娘差点坐进篮子里。
站稳后她拍拍手,有些尴尬的将草帽转个面,说,辣椒上还有露珠。
草帽先生弯下腰看,依旧不解的问,有露水不能摘吗?
茉莉姑娘摇摇头,又解释不出什么,她好像就只是想等久一会儿再摘。便只好努努嘴示意画板,问他,你不画了?
草帽先生看了看茉莉姑娘裙摆上的泥土,夸张的扭曲着脸,说,山上可能有蛇。然后就转身走到亭子里,展开画板开始画。
茉莉姑娘抖了抖裙摆上的泥土,又看了看那座低矮的山,还用余光瞟了瞟草帽先生,又蹲了下来。
太阳很快升上高空,清晨的露水也慢慢被蒸发干净,阳光下的一切,美好如新。
茉莉姑娘摘好辣椒往回走时草帽先生还在沙沙的画着,一旁已经堆了一摞画纸。她慢慢的走过去,在另一边坐下,取下草帽一下一下的扇着风。
茉莉姑娘等的无聊,又不想开口打扰草帽先生,便轻轻拉过裙摆来,用手搓着上面已经干掉的泥土渍,搓着搓着就越来越想看草帽先生的画。她轻轻放下裙子,想悄悄走过去看一眼,可屁股还没挪离座位就听到草帽先生说,别动!
茉莉姑娘一惊,随后讪讪的坐回去,继续无聊的四处张望,偶尔将余光放到草帽先生认真的侧脸上。
临近中午时分草帽先生开始收他的画板,将厚厚的一叠画叠到一起拿在手里,走到茉莉姑娘面前提起她的篮子,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茉莉姑娘跟在草帽先生后面慢慢走着,眼睛一下看向草帽先生左手的画纸,一下看向他右手的篮子,手里有些空,心里有些怪。
想了很久她才明白,这样的场面,太像过日子的人,而他们,只是才认识几天的人。
她终究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她向前跑两步从草帽先生手里接过篮子,说,我自己提吧。
草帽先生紧了紧腾空的手掌,没有拒绝,而是开始和她聊天。他问,你为什么爱种辣椒?是因为喜欢吃?
茉莉姑娘看着篮子里的红辣椒,说,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要种,也不知道是不是爱吃,在小镇里,没有人对你追根究底,他们只会在你送给他辣椒时随手拿几个红薯或一块白嫩嫩的豆腐给你,随意的让你觉得他们从未将你当成外人。
草帽先生便不再问,慢慢展开手里的画,那上面,全是茉莉姑娘,蹲着等露水蒸发的,弯腰挑选辣椒的,提着篮子走在小路上的,坐在老亭里的……很多张她,有一样的,也有不一样的,裙摆上那块泥土渍特别明显。
茉莉姑娘仔仔细细的看,心里有些异样的情愫,然后摸了摸头顶的草帽,说,画的不好。
草帽先生将画重新叠回去,嘿嘿的笑,说,我觉得还不错。
茉莉姑娘不再说话,回到小镇提着篮子挨家挨户的送辣椒。每一次收辣椒后她都会将辣椒送给小镇的人家,提着篮子到人面前,随意拿取。
草帽先生跟在身后看,看着她将所有的辣椒都送了出去,然后挎着空篮子走进小巷里。他觉得,茉莉姑娘可能不吃辣。
后来,草帽先生又画了很多画,有小镇的屋檐、河流、集市,有茉莉姑娘的茉莉花、花房,有拿糖葫芦的小女孩,有那条常年黑黑的小巷子,有那位不爱说话的唐奶奶,还有他们的草帽……
也独自去了后山几次,没有遇见过蛇。
也在山顶看过摘辣椒的茉莉姑娘,看见她不等露水全部蒸发掉就摘下满满一篮挨家挨户的分过去。
他没有再画过茉莉姑娘。
来小镇一段日子后,草帽先生已经熟悉了小镇的山山水水,画纸也叠了厚厚的一摞。只有茉莉姑娘住的那条小巷,他没有进去过。
同样住在小巷里的唐奶奶,每次见到草帽先生都会停下来望他一眼,然后什么也不说的走掉。草帽先生觉得,茉莉姑娘说的对,唐奶奶不爱说话。
离别总是来的悄无声息,没有大张旗鼓的宣告,自然也不会允许你苦心孤诣的告别。它能让你看清内心,醍醐灌顶,也能让你遗憾不已。
小镇下夜雨那晚草帽先生在简陋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后来索性爬起来,找出画茉莉姑娘的那一叠画,一张一张的翻,也不知道翻了多少遍后就直接趴在画纸上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时画纸上有一团水渍,草帽先生擦擦嘴角将画举起来看,笑了,自言自语的说,是画的挺差的。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清晨推开门看外面,地面已经快干了,偶尔一块低浅的石板上还有着一小窝积水,像是小镇的眼睛。
草帽先生伸懒腰,手背啪的一声打到一旁的门轴上,他捂着手腕朝后看,眼珠跟着年久掉漆的木门晃了晃,一回头,就看见茉莉姑娘戴着草帽走出小巷。
亮黄色的草帽已经有些变旧,裙摆上的那一大朵茉莉花依旧干净的盛开着。草帽先生在心里暗暗想,真好看。
就那么一瞬间,他想起来,他就要离开小镇了。
离开一词从脑海里冒出来,他呆在原地,慢慢地发现,他应该是喜欢上了茉莉姑娘,不然,心里怎么会有些乱。他觉得,这份喜欢有很久了,他在心里慢慢算日子,有些乱,很乱很乱。
茉莉姑娘仰着头从草帽边沿望过去,看见草帽先生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她冲他点点头,向着小镇的另一边走去。
草帽先生反应过来,抓起墙上的草帽追了过去。
他没注意到,后面拄着拐杖缓缓出来散步的唐奶奶,将拐杖用力的戳到地上,看了他好久。
草帽先生追上茉莉姑娘,清了清嗓子,问,你去哪?
茉莉姑娘看了他一眼,呵呵的笑,说,我去抓鱼!
草帽先生停下来,啊了一声,到也没多问,跟着向前走着。
茉莉姑娘去的是小镇山脚背后的那条小溪,小镇人平时也在那里浣洗衣服,草帽先生画过这条小溪,也画过溪旁洗衣服的人。
走到小溪边茉莉姑娘就开始脱鞋下水,走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看着岸上愣住的草帽先生。草帽先生一回神,甩掉鞋子就往水里走,连袜子都没脱。溪水很浅,最深处也不过及腰的位置。
茉莉姑娘说,对面修了一个小水池,里面有大高从小溪里捕上来的鱼。
草帽先生知道大高,是小镇里水性极好的一个人,镇子里的人无论老小都叫他大高。
穿着棉袜的草帽先生没站稳在溪底的石块上滑了一下,扑腾两下溪水湿了大半件衣服,茉莉姑娘往旁边挪两步,看着他咯咯的笑。
草帽先生站稳后抹了抹脸上的水,毫不介意的走近茉莉姑娘,问,你怎么知道今天那个水池里有鱼?
茉莉姑娘很得意的挑挑眉,说,今早大高通知的大家。
那些鱼是大高抓的?
是啊,他抓上来就养到水池里,谁家想要就自己去拿。
说着就来到了水池,那是一方不大的水池,修的有些粗陋,里面蹦哒着二十多条鱼。茉莉姑娘仔细挑选着那些鱼,最后选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抓起来。
看着茉莉姑娘捉起那条鱼,草帽先生扶着水池后退两步,这时他才发现,茉莉姑娘真的什么都没带。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问她,就这样用手拿回去?
茉莉姑娘看了他一眼,说,很近的,回去时将鱼放到水里还是活蹦乱跳的呢。一边说着一边往回走。
草帽先生咽咽口水,跟在茉莉姑娘身后踩下水。
还没走几步,茉莉姑娘就听到噗通一声,紧接着被溪水湿了一身,回头一看,只有一顶草帽在水面上漂浮着。
滑倒还未不及出声草帽先生从水底站起来,哗啦啦的水不仅湿了茉莉姑娘,还吓跑了手中那条逢水的鱼。
茉莉姑娘看了看空着的手掌,又偏过头看着草帽先生,草帽先生一边从水里捡起草帽,一边赔笑着说,刚刚袜子滑了……快看快看,鱼在那!说着就举起草帽向鱼扑过去。
两人用草帽扑了好久的鱼,最后精疲力尽的站在水里,面面相觑,草帽先生心虚,弯着腰走向岸边坐下,慢慢脱下滴着水的袜子放到一旁。
茉莉姑娘看了看已经被搅得有些浑的水,也拿着草帽慢慢上岸坐在岸边。
两人沉默了一会,湿哒哒的水声撞上岸边的小石块,发出微弱的叫喊声。草帽先生看着同样湿透的茉莉姑娘,想了想说,要不咱们再去水池里捉一条吧!
茉莉姑娘拧着裙摆,一边用力一边说,不了,留着给其他人,下次再来。
他们在溪边坐了很久,看着被搅浑的水重新变得清澈见底,湿透的衣服也渐渐不再滴水,只有那两顶草帽,固执着不肯干,拿在手里,很重。
草帽先生低下头抹平拧皱的衣服,轻轻的说,我快要走了。声音被风吹过水面,在水面上刮起一阵阵涟漪,随即又恢复平静。
茉莉姑娘没说话,拿过一旁的鞋子穿上,爬起来抖抖裙子,说,我们回去吧。
草帽先生望着她,重复着说,我要走了。
茉莉姑娘将两顶草帽叠在一起,转过身说,嗯,有时间可以回来看看。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手指紧紧捏着草帽边缘,像是用了好大一番力气一样说着,这座小镇,会让见过它的人上瘾。说完松了一口气,又重复一遍,这座小镇,是会让人上瘾的。语气很平静很平静,像第一次说这句话一样。
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听见身后有任何回应。
她知道,这座镇子,不是他笔下的世界,哪怕它是座会令人上瘾的镇子。而他们,该有各自不相干的生活,至于这段短短岁月里滋生的不知名的情愫,终会被时间洗刷成空白的。
那天,从溪边回镇子的路上,他们走的很慢很慢,平时不过几分钟的路程,那天却走了将近半个小时。草帽先生一路跟在茉莉姑娘身后,看着两顶帽子未干的水迹滴了一路。
他没上前,她也没回头。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事的走回小镇。
回到巷子口时看见唐奶奶又在那里,还没等草帽先生走近,唐奶奶就提着拐棍走向他,看了看他湿漉漉的衣裤,又看了看茉莉姑娘,将拐棍往地上一震,说,你会画画?
草帽先生点点头。
鱼呢?
草帽先生啊了一句,然后回答道,跑了。唐奶奶转了转拐杖,说到,跑了你不会抓吗?
说完转过身看着茉莉姑娘,没由头的说了句我是来催房租的,就拄着拐杖走进巷子里。
草帽先生再次来找茉莉姑娘是在傍晚的时候,站在巷子口朝里面大喊,茉莉姑娘走出来时就看见他浑身湿透的站在那里,脚边的青石板湿了好大一片,身上的白体恤也被淤泥染黄,甚至还有着几根枯草,像是刚从泥潭里滚出来一样,手里捧着一条不大的鱼。
草帽先生将鱼举的很高,欢快的鱼尾摆了几滴水到茉莉姑娘脸上,茉莉姑娘就那样看着那条鱼,也看着狼狈却一脸笑意的草帽先生。
她说,这条鱼太小了,不能杀。这是小镇不成文的规矩,没有人维护也没有人打破的规矩。
草帽先生高高举着的手慢慢耷拉下来,看看鱼,再看看鱼,发现它已经奄奄一息。
那晚,草帽先生跟着那条鱼,第一次进到了巷子里。茉莉姑娘带着他和那条鱼跨进唐奶奶的大门,用一个木盆子将鱼养起来。
唐奶奶躺在摇椅上,一边晃一边说,抓鱼不行,给我画张画吧。草帽先生回头就跑去花房里拿纸笔。
那晚,草帽先生画了很久的画,画唐奶奶,也不画唐奶奶。
后来,草帽先生将在小镇画的所有画都送给了小镇的人们,像茉莉姑娘送辣椒那样,捧着一大叠画,任凭选取。
送画的时候草帽先生想起茉莉姑娘曾说的,在这里住过了,是会上瘾的。他仔细看小镇,看小镇的人,一直看到了离别那天。
他也喜欢小镇,可是他要离开小镇。
离开那天茉莉姑娘送他,没戴草帽,两人在那座古亭前站了好久,看着风吹过去,又吹回来。
草帽先生想了好久,然后说,一个月之内我一定回来。
茉莉姑娘看着不远处的辣椒地,说,辣椒就要过季了。她一直这样,从不回应他,她是在给自己留退路,也是在逼他不留恋这里。
因为他们之间,他未曾考虑留下,就像她从未想过离开一样,她也知道,哪怕有一天他真的回来,她也不会随着他离开,而他,亦不会为她留下。
既然如此,回来与否,都会是分离。
所以啊,他要离开,她要他离开。
所以啊,她对他说,不要回来找我,小镇的人很容易忘记过去的人和事。
草帽先生离开后茉莉姑娘去摘了辣椒地里的最后一次辣椒,只有很少的一点,送到第二家时就已经送完了。她知道,辣椒真的过季了。
茉莉姑娘提着空篮子回到花房时已经是傍晚了,她看着屋外今早草帽先生搬出去的茉莉花,开的很好。她将那两扇有些掉漆的双推木门开到最大,然后一盆一盆的将花搬回屋里,或许是很久没搬了,也或许是花长大了,她觉得那些花很重,很重。
搬得很累时她就坐在门槛上,靠着门轴看对面的小巷,想着自己从小巷出来的样子,想着自己在草帽先生眼里的样子。看着小巷,她有些想他。
花搬完后天已经黑了,小镇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不大,被风吹得斜斜的,斜着飘过窄窄的屋檐,打湿了挂在墙上的两顶草帽。茉莉姑娘站在门前看地面渐渐被淋湿,浅浅的积水流到石板缝里,最后,慢慢走进雨里,一步一步隐进小巷的昏暗里。
她告诉自己,她的生活和一个月前一样,有花房,有辣椒地,有古亭,有小镇,没有一顶半旧的草帽。
她再没有戴过那顶草帽。
草帽先生回来的那天,小镇风刮得很厉害,呼啦啦的将树叶翻过去又翻回来。茉莉姑娘在辣椒地里翻地,高高的扬起锄头,一锄一锄的挖下去,他就站在远处看,看遍了四周,也没有发现那顶草帽。
他想起送画那天唐奶奶说的话,深陷的眼窝里全是摸不着的深邃。她说,茉莉姑娘来到小镇的那晚在她家吃了半个辣椒,辣出了眼泪,跑出门围着镇子边走边哭,那晚小镇里所有坐在门槛上聊天的人都陪着她走,从小镇到后山,从后山到溪边……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哭,也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只是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也没再出过小镇。她说过,小镇有了她的一切,她的自己。
后来,草帽先生在不远处画了一幅画,画的茉莉姑娘,高高扬起的锄头上空就是太阳,裙摆上的茉莉花好看又招摇。他将画纸从画板上取下来,任凭它被风卷着远去,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这座令她上瘾的小镇子,他是免疫的。
他不知道,身后有个姑娘在看见那张画后抱着锄头哭了起来,那样子,像是劳作了一年的农民在丰收季节发现颗粒无收一样。
但她,也没有去管那张被风托着的画。
因为她知道,他会是一位画家,一位画过茉莉姑娘也画其他姑娘的画家,他的画笔下,应该有整个世界。
而她,上瘾的是小镇,免疫的是世界。
后来,小镇下大雪,那座古亭在冬日的清晨轰然倒塌,小镇很多人去看它,一边怪雪太大一边难过它的年久失修。茉莉姑娘也去了,什么都没说。
后来,挂在花房外的两顶草帽从挂钩上掉落,摔在地上破成几块。历经风吹日晒后的它,不再有曾经遮风挡雨的模样。茉莉姑娘看了它很久,然后将地面清理的干干净净。
再后来,小镇有个姑娘忘记了往事,忘记了茉莉姑娘和草帽先生。
而她,也只在那个夏天叫茉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