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北京。
某家房产中介挂出一条售房信息,标价1.4亿元:“出售‘最后的格格’金默玉府邸,香山唯一一套产权清晰的古建筑,地上两层、地下一层,占地1067平方米,此房曾是清朝肃亲王第十七女金默玉(爱新觉罗·显琦)在北京避暑的府邸。”大清格格,川岛芳子亲妹,阶下囚,7旬创业:我只是段子手金默玉
还附上了少女十七格格的照片,端庄娴静。
晚清格格与古宅,贵气又神秘,立刻轰动网络。
稍微了解点金默玉的人,便知道不可信。十七格格一生命运多舛,直到老年时才挣够钱,在廊坊买了一套房子。
事实证明,果然是中介的又一次炒作。
金默玉已于2014年驾鹤西去,享年95岁,是最后一位去世的大清格格。
若是她还活着,怎么看待此事呢?
有位自称她亲戚的网友说,老太太肯定叼着烟,哈哈一笑:猴崽子们,淘气。
1.
她的一生太过传奇,用她自己的话讲“万丈波浪”。30字个题目都写不下她的标签,用自媒体最流行的笔法:
她是清朝最后一位格格,肃亲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是末代皇帝溥仪的侄女,是川岛芳子的亲妹妹。
她留学日本,在日本皇太后面前唱歌。
落魄时,她卖家产,打毛衣,为了生计开饭馆,搞成了北京最火的川菜馆之一,艾青、吴祖光都是她店的忠实粉丝。
她因为同情,而嫁给国画大师马万里,又因不想牵连对方,在狱中主动提出离婚。
她因出身坐牢15年,却能70多岁再次创业,办语言学校当校长。
生于末世的格格,被命运与时代裹挟,经历巨大的起伏,令人唏嘘与同情,同时让人敬佩她的坚韧与顽强。
看着她的照片,你会想象她应该带着贵族遗风,高贵典雅,抿一口清茶,摇着檀香扇,向你悠悠讲述当年何等尊贵。
错了!
通过07年《鲁豫有约》采访才发现,原来金默玉和黑白照片上那些晚清遗族完全不同。
时年88岁的她洒脱、自然、风趣、不做作,一口京腔,幽默感十足,如同《我爱我家》里居委会于大妈,唱大鼓的“和平她母亲”,透着亲切,笑点十足,逗得全场哈哈大笑。
她把别人眼中的标签一一撕掉:NO!什么最后的格格,什么川岛芳子亲妹,什么溥仪侄女,我就是我,我是健康老人金默玉。
如果老太太晚走几年,上个《吐槽大会》,一定是最佳主咖。
2.
金默玉,1918年出生于辽宁旅顺,清朝末代肃亲王爱新觉罗·善耆与第四侧妃所生幼女,排行第十七。
父亲善耆,是清太宗皇太极长子肃亲王豪格的第十代嫡孙,他开明进步,赞成君主立宪制,锐意改革,北京最繁华的王府井也是金默玉父亲发现商业价值,主持修整的。
金默玉四岁时父母相继离世,她由哥哥姐姐抚养长大。
当年有句老话“恭王府的房子,豫王府的墙,肃王府的银子用斗量。”如同《红楼梦》里四大家族,尽管没赶上肃王府的鼎盛年代,但家庭生活仍充斥着王室作派,主子奴才一大家200多人,小辈们和下人们见到她磕头作揖,吃饭都是看妈妈伺候着,格格是从不能动筷子夹菜的。
《我爱我家》贵胄千金胡伯母曾真样显摆过她们的家世:“这算什么气派啊,别说人家真的有钱人,就是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家,传膳的好几十人,隔着三道门一声一声接,半个北京城都听得见。”
回首皇家的讲究和尊贵,金默玉毫无怀念和遗憾,在《鲁豫有约》吐槽:哎呀,臭规矩多呢。
提到格格们被训导要求举止得体,坐姿端庄,老太太表示,到现在都觉得烦,因为录节目得端坐,不然她恨不得翘着二郎腿,靠着沙发扶手展现“葛优瘫”。
3.
于是,鲁豫与金默玉的访谈,就充满了趣味。
鲁豫带着些许的恭维和诱导,想极力渲染十七格格她前半生所经历的鼎盛繁华,大概是希望与后来悲怆的中年形成强烈情感对比。
可老太太偏巧不是一般人,不接这张牌,乐乐呵呵,潇洒肆意,毫无留恋。
少年时,她经历末代贵族生活画卷,于常人看来是,遥想当年何等煊赫和荣光,在老太太眼里,就四个字:不过如此。
鲁豫:您真漂亮,您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老人。
金默玉:谢谢您,我是全家最丑的。
鲁豫:您老88岁了气色还那么好。
金默玉:好什么呀,都胡桃皮似的,死不了没办法。
鲁豫请教长寿秘诀。
金默玉:我一根接一根地抽,一天两盒,这些东西都没事······从来不运动, 就喜欢钻被窝······每天晚上看体育节目到早上6、7点钟才睡觉······没办法,就是不死啊。
鲁豫向她讨论 末代皇帝溥仪。
鲁豫问:你经常见到溥仪吧?
金默玉:能见到。我没事见他干嘛?
鲁豫介绍金默玉小时候,接送她的车是劳斯劳斯,司机是转聘的白俄。
鲁豫:听说您很小就会开车,车开得很好吧?
金默玉:好个屁,腿够不着刹车,让司机坐旁边帮我踩刹车,把人家马车撞了,上我们家要赔偿费。
老太太不配合鲁豫的情感基调,倒不是她是反感鲁豫派的先锋,而是她从小就如此,不爱守规矩,不爱被束缚。
她向往自由的性格如贾宝玉,父母早逝好比贾府没了贾政、王夫人,她的成长有足够大的空间和物质条件,给予她自由和呵护,保持她的童趣和灵性。
下人请安,她喊:免。嫌礼数繁琐。
一起去戏院看戏,哥哥姐姐们都和她分开坐,嫌她哈哈大笑,不成体统。金默玉无所谓,一个人就一个人:来看卓别林不就是为了笑的吗,为什么不笑?
显然,金默玉小时候也是个小燕子还珠格格型调皮孩子,没有摊上容嬷嬷这样热心严厉的嬷嬷,没有被抹去棱角,变成千篇一律的照片人。
她性格肆意真诚,随心而欲,率真可爱。
4.
比起父亲肃亲王,金默玉最有名的标签,还是她有个大特务大间谍姐姐——川岛芳子。
我们的影视作品的理解的川岛芳子,要么如《末代皇帝》中妖魔化的战争狂热分子,要么《川岛芳子》所演绎,她是个被养父川岛浪速侵犯后,逐步走向扭曲,仇视社会可怜可恨之人。
金默玉却是这样点评她的十四姐川岛芳子:我现在回头看,她就是太漂亮了,这个也捧,那个也捧,才会后来惹出这么多事。
看似大大咧咧的金默玉,对人的理解却是深刻而一针见血。
一个既漂亮又家世好的女孩,从小备受吹捧,容易过度骄傲和自我认知不清,若是有父母兄长把持,多读点书,保护在一个相对安宁的圈子内,一生无忧。可恰逢乱世,父亲早逝,兄长无能,养父奸邪,身上的皇族血统和背后关系网,正是日本人觊觎的资源。
错把平台当本事的川岛芳子,不过是日本人利用而捧起的工具人,和那些被资本运作下,被包装被推崇的“”18岁负债100万,20岁创业年薪千万天才美女总裁”,最后跑路入狱背锅的傻瓜女青年并无两样。
美貌如同财富,是把双刃剑,总需要背后的智慧来运作。
5.
金默玉看人精准,遇事果断,她一生两次拒绝离开祖国。
一是45年,川岛芳子偷偷来找她,要带她一起走,她拒绝了,尽管14姐宠爱这个“小不点”妹妹,但金默玉明白川岛芳子罪行累累,民族大义问题上绝不含糊。
一次是48年,哥哥们离开北京,她不肯走,还安慰涕泪横流的哥哥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孩子们的。
满清的爷们跑了,留给她的是哥哥们的6个孩子1个老保姆和100块银元。当时,肃亲王的产业已被哥哥们卖光,呼啦啦大厦一朝丧,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金默玉要养活一家子,卖钢琴卖皮衣卖地毯,织毛衣,开洗衣店,直到哥哥寄钱回来,她在家里开了间西餐馆,无奈看得人多,吃得人少。
“人都探头进来看一眼就走,我就追出去喊,哎,别跑,别跑,吃得饱!”老太太还是乐呵呵。
西餐馆开不下去,金默玉想到北京四川人多,又改了四川菜馆,结果异常火爆,艾青、吴祖光这些剧作家半夜下了班都来他家敲门要求做碗担担面。
曾经被下人伺候着,不能自己夹菜的十七格格,也学着端着滚烫的汤,给客人上菜,一边走一边喊:“啊!你们都躲开啊!”
佟湘玉开同福客栈发不了大财,伙计们太能吃了。金默玉开“益康家庭食堂”也没赚到钱,被伙计们坑去了,洒脱的金默玉也不愤恨,还庆幸全家有了收入不愁衣食了。
即便被要求和炸油条的卖包子的师傅坐一起在街道开学习会。金默玉都不被人生落差所累,只是烦恼:哎,开会时都盯着我,我溜不走啊。
有见识的人如此:
遇到事果断判断,不犹豫,不后悔。
遇到问题,想解决办法,同时懂得变通,小步试错,不断调整方向,一旦探路成功,做极致做好深挖。
最重要的是,别在乎别人说什么,不在乎脸面。
格格开饭馆给人端担担面,我们摆个摊有什么拉不下脸的。
6.
金默玉没有子女,一生有两段婚姻,第一次,她与国画大师马万里结婚。
马万里是被张大千、徐悲鸿盛赞的国画大师,却在当时落魄到无以为生,借宿到女儿家。
金默玉说:我同情他,他都要自杀了,我家有间房子,他就有桌子可以画画了。
当我们看惯了那么多女性,要么为爱情痴情付出要生要死,要么为婚姻步步算计,蓦然发现,这世间真有如此通透洒脱,义气善良的女子,看淡爱情看淡婚姻,得到又如何,失去又如何,抵得过挽救一条绝望的生命吗?
后来,金默玉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罪名就是她的出身,她是肃亲王的女儿、特务川岛芳子的妹妹。
金默玉:他们在判我15年监禁的时候, 我就跟老马离婚了,我不难过,我可高兴了, 一身轻了, 他比我大15岁呢, 以后没人照顾怎么办呢,离了婚他想干嘛干嘛去。
这份婚姻走在一起不是因为爱情,却因没招没式,剩下的就只是一颗人之间真心,一份肝胆相照的侠骨柔情。
7.
刑满释放的金默玉来到天津茶淀农场,成为一名农场工人。她带着15年铁窗生涯留下的病体,挥着比她还高的铁铲种地,养鸭。
这一切,被一个叫施有为的男子默默看在眼里,他送了金默玉两件礼物,一把自制的小铁锹、一本日语版的《人民中国》,并说了一段话:
我没钱,也是穷人,你的出身我知道,没关系的。
金默玉被打动,两人结为夫妻,相伴后半生,清贫但也温馨。
若是朝代没有更迭,金默玉本该被嫁给某个蒙古皇族子弟,成为蒙满联姻的工具,而时代却给了她两次选择婚姻的自由。
用她的话:没人反对,谁反对啊?都走了,我自己说了算,我就是户主。
第一次,她因为善良和同情,想给对方一张可以画画的桌子,给对方一条重生的路。
天道轮回。
第二次,她被对方给予善良和同情所打动。
握着度身定制的小铲子,她劳动时候,手里的泡不再那么疼了。看着日文的《人民中国》,她能回忆起日本留学的青春岁月。
在那段苦难岁月中,经历人生漫长的黑暗,出身就如钉在她身上的耻辱牌,即使农场的女工也随意欺辱她,骂她是苍蝇。
一句“我知道,没关系”是世上最柔软,最温暖的情话。
8.
金默玉谈及15年狱中生涯,没有委屈,没有抱怨,没有痛苦,她笑容满面,讲得津津有味,说她们因为吃不饱偷窝窝头,因为冷偷火柴的故事,她就像咱奶奶给咱讲趣闻轶事,她总这样评价:哎呀,可有意思了,以前哪见过这个啊。
她不是神经大条,或者被特别优待。
她在人人自危的年代,咬紧牙关,不为求自保,而去冤枉她人。
她省下窝头分给浮肿的狱友,鼓励别人,活下去。
她在快撑不下去的关口,唱着少女时留学时候的歌曲,鼓励自己,活下去。
金默玉说:人的生活中有"喜怒哀乐"。但"怒"和"哀"应该放在心里,只有"喜"和"乐"才拿出来与人分享,让别人开心,人生就是这样。
公主拥有魔法钥匙,15年牢狱之灾,她好像只是去魔法小屋冒险罢了。
9.
当我抱着唏嘘与感慨,同情与惆怅来来看待她,甚至握着纸巾打算流泪,看到如此老太太如此豁达、乐观,才发现自己的悲悯心有多浅薄和廉价。
多少苦难史,都付谈笑中。人生的变故,只当别样的经历。
所以,真正见过世面,有大格局的女子大概如此吧:
享受过荣华富贵,却不为物质所牵绊,得到与失去都淡然一笑:不过如此。
坠入过谷底泥潭,却坚韧而乐观,面对艰辛欣然一笑:有趣,新鲜。
面对侮辱与伤害,傲然一笑:随他们去。
所以,当大家问起,她没有和哥哥们一起走,是否后悔,她说:
我这一生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有两件,一是没有去香港,一是在监狱中没有陷害过任何一个好人。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高尚不是别人笑的时候你不笑,它是一种品德。高尚的人,一年中必须找一天闭门思过,想想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你认为正确的,就坚持到底,不要管别人怎么想。
对选择不后悔,对于正义不妥协,心存善念,做对的事,不盲从,内心强大的人,自在独行。
所以,为了圆自己在狱中的一个梦想,金默玉能在70多岁,与丈夫拿出所蓄积的存款,开办了“爱心儿童日语班”。她四处演讲,筹足了办学经费,1996年,河北省廊坊市开发区的爱心日语培训学校正式挂牌。后来,她在此基础上筹建了廊坊东方大学城。
我们曾为褚时健那张白发苍苍,穿着破汗衫望着橙子的照片,心生敬佩而又有一丝心酸。
其实,褚老、金老,这些经历传奇的人物,晚年创业,早已不再追求世俗眼中定义的成功,具有强势思维的人,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余生,他们晚年所谓成功,只是结果,不是目的。
当你我为求而不得,得而失去的人和事,痛苦、后悔、难过时,想象下:
天上那个染着红指甲,叼着烟如老顽童般可爱的小格格金默玉老太太,知道后会怎么?
她会笑着对你说:孩子,别哭,有什么呀。
完
资料参考:
《中国最后一位格格金默玉》新华网
《清朝最后一位格格金默玉》鲁豫有约
《生逢波浪万丈最后的格格金默玉》BTV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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