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恩倾欢

你见过那个檀香萦绕、长身玉立的男子吗?

他可能是我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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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宫城很大,这是倾欢又一次迷路后得出的结论。宫城真的很大,她走了一个多时辰,都没见到一个人影,只有略微破旧的陌生八角楼逐渐清晰。

她想了想,她上一次从寝殿走到青莲池,也走了快一个时辰,脚都酸了。倾欢找了处树丛坐了下来,边揉着酸胀的小腿,边打量着不远处的八角楼。

八角楼的外围和很多宫殿一样,红砖粉墙,金檐琉璃瓦。它本身却是青黛瓦灰白墙,回廊绕身,飞檐如燕振翅,似开在牡丹里的幽兰。

这莫不是,前朝遗留的藏书楼?像是回应她所想,倾欢的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

从午后逛到日头西下,倾欢有些饿了,她坐进树丛里盘起腿,从怀里摸出糕点,正准备开吃。

树丛那边突然有哗哗的响声,倾欢从树叶间隙望去,那是个刁钻的视角,她只看到及足的墨发,和一角米黄色的长袍。

有人!

倾欢有些兴奋,她站起来,沿着小道一溜小跑过去。走近那人时,倾欢放轻了脚步,她思索着别吓着人。谁知一抬头,她便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眸子。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眨巴着眼。

那人面无表情,看了她半晌,从她身边径直走过。他眉眼清冷,连带着周身的檀香也清冷了几分。

倾欢捧着糕点跟在旁边,“你是宫人吗?我怎么没见过你?枣泥糕要试试吗?很好吃的……”

一直走到一道朱红门前,他们才停下来。虚掩的大门落了灰,门楣上的牌匾刻着“藏书楼”三个大字,入木三分。

倾欢像是发现了什么大事般,攥着那人的衣袖,“你是前朝人?你叫什么吖?有同伴吗?那我可以找你玩吗?”

那双写满期待的眼不容拒绝,那人抽回衣袖,“长恩。”话落,他闪进院内,阖上院门。

长恩躲在门后,咀嚼着倾欢说过的话,惊讶疑惑各种情绪瓦解着他的高冷。最后,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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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之后几乎每一天倾欢都会到长恩那报道,等她做完岚姑姑教的功课,她就会揣着岚姑姑为她准备的糕点去藏书楼,只要没人叫她,就会在那待上一整天。

有些时候,都是倾欢趴在沉木桌边,看着长恩整理藏书,或是给那些破损的古书做修复。但大多数时间是倾欢就着糕点和热茶,给长恩讲她的所见所闻。

三月春风起,她讲桃花坞里的花瓣雪和岚姑姑的桃花酥,还有淑妃那只被御猫扑了的绿毛鹦鹉的残骸,和那满嘴肥油的侍卫长。三伏酷暑时,讲青莲池那亭亭玉立的荷花,和荷叶下嬉闹的几尾红鲤。此时就着一盏茶香,她说,阿恩害羞时耳尖是桃粉色的。

那是盛夏,岚姑姑打算给倾欢做荷叶鸡和莲子羹,但荷叶和莲子得倾欢自己去取。倾欢是顶喜欢青莲池那一片荷花的,她便央着长恩与她一道去采。

倾欢擎着一张荷叶,长恩撑着小舟载着她,向青莲池深处的水中亭划去。拨开层层墨绿,摘下最清新的荷叶和粒粒饱满的莲蓬。等他们到达水中亭时,战利品足以堆满亭中石桌。

水光潋滟晴方好,倾欢将莲子细致剥好递给长恩,而后看着长恩将莲心剔出,一个个码齐。晃神间,倾欢玩心大起。

“阿恩,你有没有见过那个长身玉立,檀香萦绕的男子啊?”

“唔?”长恩疑惑地抬起头。说的是他吧?

倾欢黠笑着凑到长恩身边,凑在他慢慢变粉的耳旁,轻声说,“我觉得,他会是我未来夫君耶。”

长恩的脸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速烧起来,他用力推开倾欢,头也不回的夺路而逃。只有那句“没见过”随着风远远飘来。

倾欢趴在石桌边上,看着长恩落荒的身影,用力地笑着。笑羞了荷花,笑弯了荷叶。

许久后,她才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滴,抱起处理好的莲子莲心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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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长恩红着脸给倾欢讲姮娥奔月时,正是中秋前夕。几乎整座宫城都如火如荼地准备节日事宜。

中秋那夜,大半个宫城都是灯火通明歌舞不休的,尤其是前殿,那是皇帝设宴的地方。却有一星萤火相背而行。

倾欢挑着一盏描梅宫灯,抱着坛酒走到藏书楼时,长恩正坐在楼顶眺望着这点点繁华。他一开始就知道那一豆灯就是倾欢,除了倾欢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这时候来着偏僻地。所以,长恩看到倾欢朝他招手的那刻,他毫不犹豫就掠风而去。

“阿恩!”倾欢看到长恩飘下来那一刻就炸了,“你!我也要上楼顶,用飞的!”

长恩红着脸抽回袖子,低头就看见那双落满星辰的眸子。他轻咳一声,别过头,揽过倾欢的肩,轻点脚尖。风从耳边拂过,前襟被紧紧攥着,他从来不知道,夜色也可以如此柔美。

楼顶夜风微冷,温酒下肚,自是没了顾忌。

“堂堂大辛朝六公主,怎么可以不在宴席上?”

“父王根本就不在意我啊。”倾欢对他,眼底是掩不住的黯然。

“你怎么知道,那是真的?”灌了口酒,入目是巍峨的宫殿,长恩正色地凝视着倾欢。

“大抵是,我是个不详之人吧。”倾欢低垂着脑袋,“我一出生就没了母妃,由岚姑姑一手带大,自小就没见过父王几面。后来大病醒来就成了众人口中的煞星了。说来也奇怪,宫里的婴儿见了我之后除了彻夜啼哭,就是高烧不止的。之后就人人唯恐避而不及呢。”

看着这人声鼎沸的宫城,回想倾欢的生活,长恩越发觉得心疼。她本该和其他公主一样,过着被捧在手心,前呼后拥的生活。

他不懂怎么安慰,“你照样很好。”

倾欢侧着脑袋枕在膝上,“别说我了,你呢?”

“我?”长恩嗤笑一声,“我只是个与书相生的小人物而已。”

“书上说有一司书鬼也叫长恩,我觉得它应是神明啊。”就像你一样。

长恩微怔,他目光闪烁地闷了一口酒还没咽下,楼下便传来一声怒吼。两人猛地看见一对男女一脸担忧地正站在楼下。

“倾欢!你在干什么?”

“侍,侍卫长!”

倾欢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侍卫长像拎小鸡一样拎下楼。她抱着酒坛站在两人面前,顶着侍卫长的怒气,怂得缩着脑袋。

“你这样瞎跑会害死阿岚的!你知不知道!啊!”侍卫长捏着倾欢的肩,在她耳边吼道。

“岚姑姑~易叔~倾欢不敢了。”倾欢撇着嘴角,拉着两人的衣角撒娇道。

“阿易,好了。”岚姑姑将倾欢带过身边,“没有下次了啊。咦,你怎么把给你埋的女儿红给挖出来了?”

“呀,是哦。”倾欢敲了一下脑袋。怎么给忘了呢,还没跟阿恩说她的及笄宴会呢,没关系,还有的是时间。

(四)

宴会到底没有举成,皇帝脸色连日阴沉,早朝时接连几位大臣遭殃,下朝后直奔汀兰殿去。

宫殿破败,殿内杂草丛生,屋子很大却很荒凉。内室雕花床前,坐着一身明黄龙袍,跪着一地太医,为首的正在为素帐内的女子把脉。

“怎样了?能不能治好?”皇帝揪着太医的前襟,问道。

“老臣愚钝,公主这病老臣实在无能为力啊。”太医拱着手,匍匐在地,“这尸斑只出现在死人身上,公主这活人长出,实在是前所未闻啊。陛下!”

“屁话!朕不管,治不好欢儿你们都得陪葬!”皇帝倏地站起来,一脚踢倒回话的太医。冲着满屋的人吼道。

长恩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床上眉头紧锁,满身鬼气的倾欢,有些茫然。忽而,他似乎想到什么,闪身而去。

昏暗无光的冥界,一阵风掠过彼岸花田,直奔判官而去。

“司书鬼长恩?你,你想做什么?”判官捡起惊掉的判笔,惊讶道。

“大辛朝六公主的运册,快!”

长恩满身风尘,面目有些许狰狞,双手撑在案桌前,气喘吁吁地低吼。

“好好好,马上。”判官打开一卷玉质竹简,掐了法诀。本来无字的简面上,慢慢浮现出几行小字。

“生而丧母,六岁死于风疾。”

“不对,她明明还活着。”

“不可能,没有谁能脱离运册刻定。”

判官蹙着眉,广袖扬起拂过玉简,简面如水泛起波纹,映射的画面,俨然是汀兰殿一角。

室内陈设简朴倒也精致,微暗的烛光下,犹隐约瞧见纱帐后小小的身影,那是六岁的倾欢。岚姑姑为她捻好被角,看了一眼昏睡的倾欢,便端着药碗退出房间了。

片刻后,床帏里爬出来一个佝偻的身影,长发蓬起,四肢并行。它顺着纱幔滑落到倾欢身旁,趴在她床头耳边。

“倾欢,倾欢,我来了。你千万别睡过去啊,我们还有故事没讲完的。”

它是一直住在这的小儿鬼,从倾欢出生时看着它的那一笑,它便陪着她,给她讲山精海怪的故事。一直到她两天前落水昏迷,它能做的却只有每天在她耳边讲故事,唤着她的神识。

三日后的那个晚上,岚姑姑离开后,床上的倾欢闷哼了一声,最后还是咽了气。屋外盘旋已久的黑白无常熟练地勾走了游魂,前往黄泉。

床帏后的小儿鬼缓慢爬出,立在床前许久,最后走向躯壳,平躺进去。

《大辛史册》写下,“六公主倾欢大病于风疾,三日而愈。”

画面一转,是破旧的宫殿,倾欢满身鬼气地躺在床上。

“原来体内是鬼魂,如今肉体已经承受不住鬼气侵蚀而腐烂了。”

判官收起渐暗下的玉简,恍然大悟地对长恩说,转而又愁容满面,“可如果不及时将鬼魂引渡出来,等肉体彻底腐烂,鬼魂也会消散的。长恩……”

又是一阵风,哪还有长袍少年的踪影,唯有数片彼岸花花瓣惊落飞扬。

(五)

因为是鬼魂,所以倾欢一开始能看到他,嗅到他独有的檀香。所以,他们是同类!

长恩回到汀兰殿的时候,皇帝正握着倾欢长满尸斑的手,一脸忧色。长恩便现了身影。

“你,你是谁?想做什么?”皇帝站起来,警惕地审视着长恩。

“司书鬼长恩,来带走倾欢,有些事情也有必要让你知道。”

长恩坐到皇帝面前,将玉简中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的复述给他听,随后,是中秋那天倾欢的话,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威严的皇帝垂着脑袋,双手捂着脸,长恩看见,这个杀伐果断的君王指间溢出的泪。长恩没空搭理他,他得赶紧将鬼魂引渡出来。

在长恩抱起倾欢时,皇帝低声说道,“朕很在意她的。她的生母安淑仪是朕唯一爱过的女人。后宫险恶,我怎敢给她一丝怜爱啊。”

“还有,替我谢谢那孩子,谢她替我女儿活过。”

长恩抱着倾欢走出殿门时,依然听见,一把声音始终低喃,“我真的很在意她的。”

(尾)

倾欢再次醒来时,是在一艘乌篷船上,夜幕四合,虫鸣唱和。有一长发及足的米黄长袍少年撑着长蒿,有檀香浮动。

“阿恩见过那个长身玉立,檀香萦绕的男子吗?”倾欢鬼使神差地说着,“他可能是我夫君。”

少年放下长蒿,长腿一跨,双臂一揽,他抵在倾欢发顶,“见过,他就在这。”

小船向夜色深处游去,留下一尾旖旎。羞了闲云,羞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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