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旧的一个白班，工厂每一个白班都相似，裹着厚实的棉袄，带着帽子围巾耳罩，风仍旧无孔不入，从纺织衣物的纹理里渗透进来，皮肤一阵战栗。这座称为“驼城”的城市，是当年走西口的必经路线。有时林蓝会自嘲，人都是往高处走，往大城市去。电视剧里80年代的年轻人不安分命运的安排，不服软一辈子做一名工人，有能耐的都是辞职在社会折腾最后功成名就。而林蓝，从省会来到这个四季刮风的边疆城市，从每天出入写字楼到标准整齐的工厂，心里不是没有委屈，只是这委屈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问题，既然是自己的原因，即便有委屈，也得受着。

临近年末，倒班的同事们并不急着买火车票，因为过年坚守岗位是运行工作人员的传统。运行人员的任务就是维护设备，保障设备正常运行。设备是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都要运转，设备不休息人怎么能休息。老员工从建厂那天起已经四年没回过家了，而这些老员工不过也是电专毕业的小青年。林蓝到这里，惊讶的发现车间的同事都是学生模样，一问都是电专毕业直接来到工厂。这是他们的第一份工作，而工厂一线简单的人事关系也相当程度保留了他们学生的本色，有些甚至年纪比林蓝还小。工厂的生活是规律枯燥的，封闭的圈子吹不尽一丝流动的风，这些是年轻人，而年轻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在城市里，繁忙的工作后朋友间聚会，去KTV嘶吼发泄一周工作的疲累，或者新片上映后约姐妹淘，团电影票悠闲个把小时，或者阳光明媚的一天不必走远，在车水马龙中红绿灯明灭交替时，懒懒的看看。林蓝想了想。人为什么要在城市里居住，就像同样的下班，林蓝爱静，都会宅在屋子里。但是在西安，林蓝知道，只要她想下楼，楼下就有便利店，街角有做得很好吃的香草蛋糕；想去逛街，走不长时间就有公交车站，车站的不同站次都能带她去观看这个城市不一样的景色。城市的好处在于，无论你想不想，它的便捷性都存在着。即便你囊中羞涩，去不了电影院买不起名牌，但逛逛公园是不需要钱的，看看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也会产生一种富足的感觉。公共设施的存在，满足了精神生活的需要，同时也在一种程度上降低了生活成本。来到这里，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地方应该也是植被茂密，蓊蓊郁郁一片。要不然也不会有煤矿，不会有后来倚靠能源发展起来的城市。林蓝现在的生活就是下班，宿舍，临近郊区的工厂距离市区一个小时的距离。而门口的小巴车晚上七点就没有从市里回来的车，工厂和生活区连成一片，厂区外面除了吃饭的店就是网吧了。如同大学一般，很多同事的业余生活就是上网。问起他们，不要老去上网。他们的回答是，那在这里做什么。林蓝开始会认真的说，打羽毛球，打乒乓球，锻炼身体。后来说多了，林蓝不会再说，这里的生活寡淡，网吧提供了更丰富多彩的世界，而游戏中短暂的兴奋能够抵抗生活工作的单调。

林蓝班组的一个男生，是的，林蓝不喜欢称他们为同事。在西安工作的时候，同事之间真的只是同事，上班大家因为一个原因共同在写字楼里奔忙，下了班基本上很少联系。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泾渭分明。工厂生活和工作界限很模糊，下了班后厂区来来回回都能见到。这个男生说在网吧打游戏的时候，觉得周身放松，心情愉悦，生活中的烦心事都在键盘鼠标的敲打中退后。但是凌晨三点从网吧返身，月亮的光笼罩在整个厂区，安谧寂静，他走到一号宿舍楼，看着一个个窗子，心底那股茫然就跟雾气一样蒸腾，想想每天这样上网，还这么年轻真没有意思。每个从网吧出来的日子他都会有惆怅，惆怅完下一个目的地仍然是网吧。

这里的年轻人，让林蓝想到温水煮青蛙，渐渐地不满，渐渐的习惯，渐渐地同化。在抱怨工作时间不合理，制度不合理，国企人事的复杂，都是嘴巴动动，心思灵活下，照旧在这里一天天看着日头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出去做什么呢？这大概是很多工厂青年心里盘恒的问题。相比起真正有技术的蓝领工人，他们的工作更多是维护，并没有技术上的真材实料。比起大学的毕业生，他们已经没有年纪和心理上的优势。想来想去，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去哪里找一个稳妥的工作，稳妥的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个月发多少工资，心里的那份踏实是落袋为安的保障。于是一天一天这样也过来了，只是不能快乐，快乐在这里变成一件很难得事情。所有人面容都有疲态，懒懒的，没有精气神。朋友圈成为一个窗口，一个工厂外面的生活出口。他们也会想着那样生活，时间一分一秒蚕食着身上的锐气，在这里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不是不知道，只是好像已经到了一个尴尬的阶段，同龄人相继晒着婚纱照，早一点上车的人已经拖家带口了。而这个时候，要鼓起勇气辞职，重新面对茫然的未来，没有着落的将来，不只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

林蓝看着93年的小弟弟跟家里对抗要辞职，要逃走这个困住他的监牢，他每天都很痛苦，干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为什么他不可以写写算算，做些自己喜欢做的工作。作为职工子弟招收过来，没有上大学的权利，那个被大家拉下神坛的大学依然在心里是一个纯粹的地方，那个地方容纳着青春的可能性，对生活可能性的希冀，对将来的憧憬。而不是头戴防护罩，拿着焊枪去修补。他的父母林蓝见过，不是不明事理的，可以说是有文化的，懂得体谅了解孩子心思的父母。参与过他父母的沟通，虽然明白儿子的痛苦，但是稳妥起见还是反对辞职。那一场谈话，林蓝这个外人在其中，仍能感受到两代人的痛苦。儿子在抱怨，在痛苦，在挣扎，这里消磨的是生活的热情，他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为什么要认命，要在这里做一辈子工人。父亲用他的人生经验说着生活的不容易，工作的难找，现在大学生一抓一大把，何况你要上大学毕业都多大了，还要从头再来。孩子倔强的说这是我的人生，好与坏都是我自己的人生，你替我生活不了。父亲摸着膝盖，说怎么没有关系，我跟你打断筋连着骨，你过不好，别人说你句，爸都心疼，爸不想你将来生活没有着落。你怎么知道我过不好，你就不相信我能过的好。知子莫若父，用难听的话说，你几斤几两重，能翻腾出多大的浪花一眼就能看到。

我看着父子，年轻人生气恼怒委屈着，最亲的人不愿意相信他甚至更是打击他。而父亲也很颓然，他说服不了儿子安心工作。生活是种种选择的产物，父亲在犹豫，由着儿子，如果这一步走错了，将来儿子过不好，怪他怎么办，即使不怪，心里又怎么能轻松。林蓝感受到一个父亲的为难，几十年的生活让他更谨慎小心，他愿意看着儿子安安稳稳的生活，少些风浪的颠簸，作为一个生活的过来人，他尝过酸甜苦辣，生活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眼前般美好，有狡诈有欺骗有凌辱，他用自己的臂膀为儿子撑起一片晴空。但是这晴空可能客观上是坐井观天的天空。中国的父母好像都是不怎么相信孩子的，他们一面望子成龙，眼看着成龙无望就会否定自己的孩子，真如他们从小看到大，知悉自己孩子身上的缺点，他们更知道软肋。所以在抨击起来更能稳准狠。林蓝觉得那个年轻倔强的面孔，眼底的泪光都是伤心，伤心着自己的亲人都是能伤害到自己的人。

而林蓝也有些恍惚，21岁的年纪，那时的自己也如此年轻气盛，觉得什么都是可能的，自己是无所不能的，什么都是可以做到的。对着说教的大人，也会气哭，为什么就不相信呢，为什么就不相信自己呢。那个时候的生活是潘多拉盒子里的希望，包含着各种可能性，林蓝想过一千种可能性，那一千种里都没有失败，工作上的挫折包装了糖纸，她仅凭想象去猜测。年轻的任性就是这个月口粮还没着落，但人已经潇洒的说拜拜了。总觉得工作不如预期，想实现的和做到的总有差距。林蓝想想当时的自己，刚开始的确是气定神闲的，总相信能找到好工作，好工作是什么呢。林蓝不善等待，不知道什么叫好但清楚的知道什么叫不好，后来的工作机会就越来越少，开始的不急不缓也逐渐变成了心焦气躁。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总想一步到位，在放弃工作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工作的空窗期。生活的变脸只在一瞬间，小孩子的勇敢是不怕畏惧的勇敢，不知道那样做会有什么样的痛，所以才会勇敢。林蓝那些年因着性格，被生活狠狠的咬了一口，那些浅浅的伤痕在深夜的某一刻会隐隐的发作。好像是知道怕了，当年的勇气和豪情都缩回了，看着那个小孩，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林蓝不知道说什么，有些事情即便过来人说破天，不是他自己经历的怎么都过不去。林蓝很想说，生活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如意，人性复杂的社会里，心思单纯的人若要赶上步伐是吃要苦头的。他需要改变很多，要顺应社会的规则，要懂得处事周旋，而这些有可能跟你的秉性相悖，那个时候的痛苦只有自己明白。但让一个还抱着美好希望的青年一直待在不喜欢的地方，也是一种残忍，也许当他受过苦，品尝过痛苦，从生活里走过会给自己一个和解的交代。林蓝心里还是支持走的远一些，去看过更美的风景，即便那是泥泞的沼泽，都好过一潭死水的寂寥。

这个白班还是如常，不寻常的是跟林蓝一个班组的男生已经交了辞职报告书。林蓝惊讶的是他的安静，没有征兆。林蓝是个性情中人，渐渐懂得离别的她知道有时候人的一别，就是一生不见，大家说好的再见，其实再见的次数有多少。大学毕业的那天，林蓝钝钝的，还不是很清楚离别的意味。再后来生活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林蓝慢慢懂得，一个阶段会出现一些人，这出戏结束了，幕拉起又放下，另一拨人跟随你生活的阶段再度出演。人来来往往，能留下的，甚少，从开始的感怀到后来的看淡，只是还会有情绪的起伏。那一年，跟着导购撤掉最后的商品，林蓝在那个不足20平米的小店，放慢了手上的速度，以后谁会还知道这个地方存在过一个店。

林蓝想到以后上班就再也见不到，听不到各种曲风的歌声，还是有些怅怅的。身边有人离开总会让人想到自己，如果这个地方只有自己会怎么样。当初，不是也只是自己吗。没了谁，地球不一样转，只是在心底能有多少彷徨，只有当事人知道。辞职的青年并没有感到轻松，人如果可以分裂，快乐的时候快乐，该操心该忧心的时候再忧心，而不是这样即便貌似轻松也有对着未来的不知所措，像块石头压在心头。

上班的那段路很长，晚上睡眼惺忪的走在水泥路面上，风很大，要蜷起身子，走着走着总是感觉总不到尽头。整条路，只有昏黄的路灯，墨蓝的天空，星星很亮，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