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长江入海口和南黄海浅海区域,一夜之间涌现出大量鳗鱼苗,迅速带动了南黄海一带的捕苗、贩苗行业,繁荣了广东福建的养鳗产业。
这种被人们誉为“软黄金”的鳗苗,大号缝衣针一般长短粗细,市场价格堪比等同体积的黄金。来自广东、福建、浙江、苏南一带的鱼苗贩子,带着塞满钞票的大大小小的箱包,巡行或者守候在长江口和沿海一线的大小渔港,收购、转运鳗苗。只要捕鳗的渔船返港,他们顷刻蜂拥而至,坐地起价,抢收鱼苗。
短短两年功夫,沿海几个原先破败不堪的渔镇,迅速矗立起一栋栋洋楼,与此同时,小镇上的酒楼饭庄、旅社客栈,也都人满为患。
每年正月十五至四月初,两个多月的捕苗旺季,几乎每天都有一夜暴富的故事向四面八方传播。
有人听说,南港一条渔船,父子俩三天三夜张网,一无所获,正当父子俩十分沮丧、准备收网回家时,碰到一个鳗苗鱼群,一网下去,一下子捞出四五公斤,上岸卖了数十万元。那时候,一栋上千平米的楼房,造价也才四五万元。
又有人传言,本地的一对夫妻,收网上岸时,在船头看到远处水面上飘着一个口袋,转舵过去一看,里面竟然全是在氧气袋中不停蠕动的鱼苗,足足三四公斤,一下子天降横财,不光是一次性还清了钉船的贷款,还盖起了一栋楼房。
还有更邪乎的,有一户人家,弟兄俩出海捕鳗苗,回港途中,在沙滩上看到一个蓝色的旅行包搁浅在沙滩上,赶过去拎起来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全是成捆的钞票。
这些一夜暴富的消息,在沿海一带农村不胫而走,让一批长期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却积攒不下几个钱的农民,人心全都活泛起来。
手头稍许有几个积蓄的农民,好多人撂下分户包干不久的农田,贷款或借钱,自家或者与人合伙,打造起一条条小船,下海捕捞鳗苗。
老金四十出头,务农大半辈子了,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他也动了心思,要钉船出海。
他四处打听,得知捕捞鳗苗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他自己能吃苦受累,只要跟定一个熟悉潮汛、肯带着自己出海的师傅,就不愁干不了这个活计。
1983年冬,他和内弟德龙商量,两家拿出所有的积蓄,又向亲戚朋友借了大半,请来河料木作师傅,钉出了一条四吨小船,置齐了渔网、氧气袋、锅灶等必需的船上用物。
万事俱备,他利用春节空闲时间,专门去了一趟海边渔港,结拜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艄公做自己的师傅,请他带着自己下海。
过了正月十五,老金和德龙在家敬了菩萨,给新钉的捕鳗船放了鞭炮,挂了红布,驾船随着师傅出海了。
捕鳗苗果真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浅海作业,跟着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下海,带足氧气袋,找地方下网收网,跟随师傅顺着上涨的潮水回港。到了海滩上,到处有人抢着收购,注意看着别人卖出的价格,不要被那些南方来的贩子坑了,不赊不欠,大把的钞票就到手了。
如果当天没有很多的收获,又是风平浪静的夜晚,小船并不回港,就在船上起火吃饭,过夜睡觉。
海边渔港的那些老海夫们,打小就与大海打交道,熟悉港槽水道,认得风势潮头,久经风浪,千锤百炼,跟着他们一般不会有什么闪失。
老金和他小舅子德龙姊舅俩个第一年出海,就旗开得胜。两个多月下来,运气很好,十一二万元的进账,超过了他们过去十年的收入。这让他们既喜出望外也信心大增,他们原计划三年回本,想不到一年下来,就把亲戚朋友的借款全部还清了。
过了一个舒心的春节,第二年正月半一过,老金和德龙又整装出海了。
这一年开局不如上一年顺畅。过了几个大汛了,老金他们的收获实在微薄。连续多天,每天总是只捞三条五条,多也就十条八条,总体上是不成气候。遇到风暴潮回港休息,老金看到人家照样是收获满满,有人张网才一二十天,收入已经超过上年总和,老金不免长吁短叹,感叹今年运气不佳。
上岸休整了几天,又要出海了。这次,带队的老海夫反复叮嘱,气象预报下一个风暴潮就要来临。风暴潮来临之前,气压低,鱼苗活跃,时机一定要抓好。不过,到时候千万要看他的手势信号,该收网要立即收网,上岸避险,千万不要贪心,安全回港才是正道。老师傅还关照,由他带着的几条船,要紧紧跟随他左右,在海面上保持望得见的距离,不能分开。
老金人很聪明,去年已经张网一年,一个捕苗季下来,对海上风候、海床港槽、潮头走向等等,就掌握了八九不离十。他指望,这次风暴潮来临前,能够大干一票,一扫今春以来的晦气。
这次出海的前三天,每天都是艳阳高照,风平浪静,老金觉得这一趟出海,运气说来就来了。每天下来,都有一两万元的鱼苗入网。照着这个架势下去,今年情况并不会比去年差。
第四天中午,天边卷起几块灰色云朵,冷飕飕的海风在耳边吹起来。远处,带队的老海夫向他们招手示意,要他们立即收网,抓紧返港。
命运这时候似乎对老金他们格外青睐。果然如老师傅所说,这时候的苗情十分活跃。他提上网来,满网都是白花花的鱼苗,比平时不知多出多少。望着满眼的鱼苗,老金心里乐开了花,全然忘记了出海前老师傅的嘱咐,他冲着德龙大声喊道:“再下一网!”接着下去的一网,比前一网更多。
老金看看天色,海天交界处的云头,迅速由灰变黑,正如万马奔腾,翻卷着朝头顶涌来。理智告诉老金,这时候应该往回走了。不远处,带队师傅左等右等,见他们总是不起锚,十分无奈,顾不得多等,只好离开原来的地方,匆匆往回赶。
可是,老金这时候却挪不动回港的脚步。他要德龙继续下网,能抢多少就是多少。德龙劝老金抓紧撤离,可是老金却像中了魔法,赖着不肯转舵回转。
不一会儿,前面的船已在海天交界处消失得杳无踪影。
老金连下三四网,很快就捞出两公斤多鳗苗,准备往回赶了。
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好好的大白天,顷刻间就像一口大锅从天上扣下来,墨黑一团。先是铜钱大的雨点往下砸,在船头溅起一团团白色的水花,接着瓢泼似的大雨,噼里啪啦往下倒,风力一瞬间就增加到八九级。
这时候老金放眼四周,到处天连水,水连天,已经辨不清方向,看不到哪里是岸,哪里是天。
海面上,大潮涌动,轰声如雷。大风把四吨重的捕鳗船,一忽儿抛向浪尖,一忽儿砸向浪谷。德龙头昏目眩,伏在船帮上干呕不止。
他们回港已经迟了。
风在咆哮,雨在狂泻。一会儿,船舱里已经积下了大半舱海水。老金这个时候死死的抱住舵杆,让船头始终对着浪头打来的方向。因为他明白,只要一个浪头横着朝船身打来,顷刻间,即便不把船身砸碎,起码也要把船只打翻。一旦掉进海水中,不要说呛水淹死,就是会水,在这种水温下,不下几分钟,身体立马也会冻僵。
他大声呼喊德龙:“快拿水桶刮水!快拿水桶刮水!”
德龙刚刚翻江倒海地呕吐了一番,胸口还在隐隐作痛,看看脚下半船舱的海水,连忙抄起一只大号水桶,不要命地往舱外刮水。
天色愈加黑暗。涌浪忽东忽西,潮头兜转回环,他们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本来他们的小船离海岸只有十几里水路,可是,在这巨浪滔天的黑夜里,他们认不清东南西北,辨不出哪个方向是回港的方向。
现在,两个人在船上,除了刮水,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只能听天由命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这条小船千万不能在这黑夜里倾翻,他们两人不能落水。他们在心里不住地祈祷上苍,保佑他们平安。
不断涌进船舱的海水,连让人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德龙手中的大号水桶一刻也不敢停息。
老金看到他精疲力竭,大声叫他过来替换自己把舵,由他来船舱往外刮水。
长夜漫漫,风雨交加。老金他们两人在心中不住地祷告上苍,风雨赶快停下来吧!因为这样下去,即使不会掉到海里淹死,也会因为精疲力竭,饥渴而亡。
顶着浪头不让小船侧翻,刮出海水不让小船下沉,成了老金姊舅这一夜与死神较量、死里逃生的唯一选择。此刻,在他们心中,挣钱发财,糊口养家,统统让位于求生的本能。
老金和德龙在雨夜里挣扎,到了下半夜,浑身困乏,饥肠辘辘。船上的剩饭、渔网和锅碗瓢盆早已不知去向,就连系在船舱、装满鳗苗的氧气包,也早已飘得无影无踪。难以言说的疲惫,一阵阵向他们袭来。
两人轮番把舵刮水,不知换了多少轮次。天快亮时,德龙在船舱低头刮水,突然发觉船在水中打起转来,回头一看,船尾把舵的老金不见了。德龙扔下水桶,跑到船尾找人,只见黑暗中老金在潮水中忽上忽下,两条胳膊不断扑腾,一眨眼功夫,水面上已经不见老金的踪影。
德龙想把船头别过去捞人,无奈打转的小船根本不听使唤。
德龙一屁股坐下,双手捂脸嚎啕大哭。船舱里的水还在不断灌进来,德龙再也没有力气刮水了。
求生的本能,让德龙解开舵把上的绳子,把自己绑在船舵上。他不能让自己掉到海里,只能与小船共存亡。他想,就是自己最后死在船上,家人也能找到他的全尸。
天亮时,一条路过的大吨位回港机械渔船,发现了一丝不挂、奄奄一息的德龙,把他救上了大船。
几天后,德龙领着姐姐,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下,在退潮后的海滩上,找到了姐夫的尸体,半截埋在沙泥中,口鼻里全是泥沙。
德龙在人间地狱走过一遭,从此再也不肯出海了。
后来有熟悉的人拉他到大吨位渔船上捕鳗苗,他决绝地回复人家:“给我再多的钱,包我发财,我也不去。”
三十多年过去了,德龙每当说到这一夜,总是心有余悸,不堪回首。 2020.4.19